五月初十,太和殿。
这是安北二年第一次大规模的论功行赏朝会。
卯时正,钟鼓齐鸣。
文武百官肃立殿中,人人屏息凝神。今日不仅关系到个人荣辱,更象征着新朝权力格局的最终落定。
那些在乱世烽火中出生入死的将领,那些在朝堂博弈中坚守正道的文臣,那些在幕后支撑大局的能吏,都将迎来属于他们的时刻。
“陛下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夜景洐与苏浅宁并肩入殿,当二人在御座并坐时,整个大殿的气氛为之一凝。
礼部尚书出列,展开一卷明黄诏书——这封诏书由夜景洐亲拟,顾清砚润色,苏浅宁参与审核,三易其稿而成。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浑厚的声音在殿中回荡。
诏书开篇先追述乱世艰辛,缅怀阵亡将士,定下“抚恤为先,封赏为后”的基调。接着,开始宣读封赏名单。
第一个名字毫无悬念:
“内阁首辅、文华殿大学士顾清砚,运筹帷幄,定策安邦,于内乱之际独撑朝局,于新政推行呕心沥血。特晋封文正公,世袭罔替,赐丹书铁券,赏黄金万两,京郊庄园两处。”
殿中响起低低的惊叹!“文正”是文臣最高谥号,生前获封者百年来不过三人。而世袭罔替、丹书铁券,更是人臣极致的荣耀。
顾清砚出列谢恩,他今日穿着崭新的仙鹤补子朝服,身形依旧清瘦,但气色比前些日子好了许多。
接过诏书时,他的手微微颤抖——不是为了荣宠,而是为自己半生抱负终得施展,为这个千疮百孔的国家终于走上正轨。
“臣,叩谢天恩。”
夜景洐亲自起身,走下御座扶起他:“清砚,这是你应得的。”二人目光交汇,是君臣,更是知己。
接下来是武将序列。
北疆之战居功至伟的镇北将军,封靖北侯,实授北疆大都护;雪夜奇袭中率先锋破阵的年轻将领姜知珩,封威远伯,擢升禁军副统领;在京城平叛中死守宫门的禁军校尉周平,追封忠勇伯,由其子袭爵…
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是一段血火传奇。当诏书念到那些已经阵亡的将士时,夜景洐会特意停顿,苏浅宁则会将阵亡者的籍贯、家眷情况轻声补充——这些资料是她命听风楼耗时三月逐一核实整理的。
最令人动容的是对低级军官和士兵的封赏:百夫长以上皆记功升迁,普通士兵按斩获、伤残情况发放赏银,最低者也有二十两白银——足够一个五口之家三年温饱。
“陛下仁厚!”有老将当场落泪。前朝封赏,何曾顾及过普通士卒?
文臣方面,除顾清砚外,在推行新政中表现出色的户部尚书张谦晋封太子少傅;力主革除盐铁弊政的御史中丞王焕升任都察院左都御史;在地方推行新农具卓有成效的江宁知府调任工部侍郎…
苏浅宁特别关注了几位女官的封赏:医学院首位女院判芷兰,因在推行消毒法和培养女医官上的功绩,破例授予五品诰命;工学院纺织司女掌事林秀娘,因改良水力纺纱机,赐巧匠夫人称号,享七品俸禄。
虽然品阶不高,但这标志着女子正式进入国家封赏体系——在苏浅宁的坚持下,诏书中专门列了一条:“凡有功于社稷者,无论男女,皆依例封赏。”
封赏仪式持续了整整两个时辰。
当礼部尚书念完最后一个名字,合上诏书时,日头已近中天。
按照惯例,接下来应该是功臣谢恩、朝会解散。但夜景洐没有宣布退朝,而是缓缓起身,目光扫过满殿文武。
“众卿可知,这份封赏名册,用了多少时日拟定?”
殿中安静下来。
“六个月。”夜景洐自问自答,“从去年腊月至今,吏部、兵部、户部联合核查,听风楼暗中复核,朕与皇后、顾相逐一审阅。每一笔赏银,每一个爵位,都经过至少三次核对。”
他走下御阶,在百官面前踱步:“为何如此谨慎?因为朕知道,赏罚不公,比没有赏罚更伤人心。北疆风雪中冻掉手指的士卒,京城巷战里失去独子的老母,在瘟疫中日夜不休的医官…他们的付出,必须得到应有的回报。”
苏浅宁适时接话:“陛下命人统计过。自安北元年至今,各地阵亡将士共计一万三千七百四十二人,伤残者两万八千余人。这些人的名册,全部录入太庙东配殿的英烈祠,永享香火。”
她示意内侍展开一幅长卷——那是工学院用新式印刷术赶制的《英烈名录》,密密麻麻的名字,每个名字后面都跟着籍贯、阵亡地点、家眷情况。
“所有阵亡者家眷,按《抚恤新制》发放抚恤金:士卒三十两,军官按品级递增。伤残者除一次性抚恤外,每月可领伤残补贴。其子女由官府供养至十五岁,若愿读书,免一切学杂费用。”
殿中响起压抑的抽泣声。几个武将红着眼眶,死死咬着牙才没哭出声。他们带过的兵,终于没有白白牺牲。
户部尚书张谦出列奏道:“陛下,娘娘,按此新制,今年需拨付抚恤银八十七万两,后续伤残补贴每年约二十万两。户部已筹足款项,六月前可发放至各州县。”
“好。”夜景洐点头,“但有言在先:这笔钱是英烈用命换来的,若有人敢克扣一文——”他眼神陡然凌厉,“朕不管他是几品官,什么背景,一律斩立决,家产抄没充作抚恤!”
“臣等遵旨!”满殿肃然。
这时,一直沉默的顾清砚忽然出列,深深一揖:“陛下,娘娘,臣有一请。”
“文正公请讲。”
“臣之所封,过厚矣。”顾清砚声音清朗,“丹书铁券、世袭罔替,非人臣所当享。请陛下收回成命,将赐予臣的黄金万两、庄园两处,并入抚恤款项,多抚恤几百个阵亡将士的家眷。”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
夜景洐凝视他良久,缓缓摇头:“清砚,你的心意朕明白。但封赏之事,关乎朝廷体统,岂能随意更改?你的功绩,值得这份荣耀。”
“陛下——”
“不过,”夜景洐话锋一转,“既然文正公有此仁心,朕便准你所请:将赏赐黄金万两中的五千两,并入抚恤款项。至于庄园…朕记得你在京郊并无产业,这两处庄园,就当是朕赐你养病之所,不得推辞。”
顾清砚还要说什么,苏浅宁柔声开口:“你为这个国家耗尽了心血,也该为自己考虑一二。那两处庄园临近西山,风景宜人,最宜静养。就算不为自己,也为跟着您操劳多年的幕僚、书吏们,有个休憩的地方。”
话说到这份上,顾清砚只得长揖谢恩:“臣…遵旨。”
这一幕深深震撼了在场百官。君主不吝封赏,臣子不贪荣宠,君臣互敬互谅——这样的朝堂气象,已有多少年未见了?
退朝后,苏浅宁没有回自己的宫中,而是直接去了文华殿侧的议事堂。
那里,户部、兵部、工部的官员已等候多时——他们要共同敲定《抚恤安民实施细则》。
“娘娘。”户部侍郎递上一本厚厚的册子,“这是各州县上报的阵亡将士家眷名册,已按您的要求分类:有孤寡老人者,有幼儿待哺者,有残疾无力自养者…”
苏浅宁快速翻阅,册子上不仅有名字,还有简单的家庭情况描述:“王大有之母,六十三岁,目盲,靠邻里接济”;“李二狗之妻,二十八岁,有幼子两名,以浆洗为生”…
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是一个破碎的家庭。
“抚恤银发放要快,但不能乱。”苏浅宁放下册子,“本宫建议分三步:第一步,六月前完成第一次性抚恤银发放;第二步,七月起,各地衙门对伤残者及特殊困难家眷进行复核,建立长期补贴名册;第三步,工学院、医学院配合,为有劳动能力的遗孀提供纺织、医护等技能培训,帮她们自食其力。”
兵部尚书迟疑道:“娘娘仁厚,只是…如此细致的抚恤,前所未有。各地衙门人手有限,恐难落实。”
“所以需要新设机构。”苏浅宁早有准备,“本宫与陛下商议过,拟在各省增设抚民司,专司阵亡将士抚恤、灾民安置、孤寡赡养等事。首任官员从此次北疆有功的低级军官中选拔——他们最懂士卒疾苦。”
这又是一个创举。文官们面面相觑,但想起今日朝会上陛下的态度,无人敢出言反对。
工部尚书倒是积极:“娘娘,工学院可提供一批简易织机,成本低廉,教会妇人三五日便能上手操作。织出的粗布由官营织坊统一收购,保证她们每月至少有一两银子收入。”
“甚好。”苏浅宁点头,“另外,医学院在各州府开设的医馆,要优先为阵亡将士家眷诊病,药费减半。”
议事持续到申时,苏浅宁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忽然想起什么:“对了,那些在战场上伤残严重、完全失去劳动能力的士兵,安置方案定了吗?”
兵部尚书呈上另一份文书:“按旧例,是发放一笔银钱遣返回乡。但如娘娘所见,很多人回乡后无法自理,处境凄惨…”
苏浅宁沉思片刻:“在京郊划一块地,建一座荣军院吧。愿意来的重伤残疾士卒,可在此终生居住,由官府供养,医学院派医官定期诊治。若还有余力,可做些编筐、糊盒等轻便活计,既活动手脚,也稍补用度。”
“娘娘圣明!”几位官员由衷赞叹。这个方案,真正考虑到了那些为国伤残者的余生。
五月底,第一笔抚恤银开始发放。
听风楼的密报如雪片般飞入宫中,记录着各地的反应:
“五月廿三,幽州。刺史衙门前发放抚恤银,阵亡士卒李三之母领到三十两白银,跪地叩首,泣不成声。围观百姓数百人,多有落泪者。”
“五月廿六,青州。残退役卒王五领到每月五百文伤残补贴,其妻同日在官营织坊领到织机,言朝廷未忘我等。”
“五月廿八,江宁。医学院为阵亡将士家眷义诊三日,救治老幼七十三人。有老妇握医官手言:吾儿为国死,得此善待,死可瞑目矣。”
更让苏浅宁欣慰的是民间自发的响应。在京城,几个大商号联合设立忠烈助学基金,承诺供养阵亡将士子女读书;在江南,丝绸行会宣布优先收购遗孀所织布料;甚至寺庙道观也开设法会,超度阵亡英灵。
六月初一晚,夜景洐与苏浅宁微服出宫。
他们去了西城一处寻常巷陌,巷口第三家,住着阵亡百夫长刘栓的遗孀和两个女儿。
按照抚恤新制,这家人领到了四十两抚恤银,八岁的大女儿被安排进新开的女子学堂,妻子则在巷尾的官营纺织点学织布。
隔着院墙,能听到里面妇人的织机声和女孩的读书声:“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她家原本靠刘栓的军饷度日,刘栓阵亡后,差点卖了女儿。”陪同的青黛低声道,“如今有了抚恤银,又有了生计,日子总算能过下去了。”
苏浅宁站在巷口的槐树下,久久不语。月光洒在她脸上,映出眼中复杂的神色:有欣慰,有沉重,还有深深的责任感。
“阿宁。”夜景洐握住她的手,“你做得很好。”
“还不够。”苏浅宁摇头,“大雍疆域万里,像刘栓家这样的,不知还有多少。我们的抚恤新政,要真正落实到每一个角落,还需要时间,还需要更多努力。”
“那就一步一步来。”夜景洐揽住她的肩,“朕与你,有的是时间。”
两人踏着月色往回走。路过朱雀大街时,看见一处茶摊上,几个老卒正围坐喝酒,桌上摆着一碟花生米、一壶浊酒。
“老赵,听说你领到伤残补贴了?”
“领到了,每月五百文,够买酒喝了。”
“朝廷这次是动真格的啊…”
“那可不。听说都是皇后娘娘力主的,说当兵的用命保江山,江山就不能负了当兵的。”
“娘娘仁义啊。来,为娘娘,干一个!”
粗糙的陶碗碰在一起,酒液洒出几滴。老人们一饮而尽,脸上是朴实的满足。
苏浅宁远远看着,唇角微微扬起。她知道,要赢得军心民心,靠的不是空洞的口号,而是实实在在的善待。
今日这些老卒能为一句仁义干杯,他日若国家再有危难,就会有成千上万人愿意为之死战。
这,才是真正的江山稳固。
回到宫中,已是亥时。
御书房内烛火通明,夜景洐正在批阅各地关于抚恤落实的奏报。苏浅宁为他沏了杯参茶,坐在一旁整理今日听风楼送来的密报。
“幽州、青州、江宁三地的抚恤发放最为顺利。”夜景洐放下朱笔,“但陇西、云贵等地,奏报语焉不详,只说正在办理。”
苏浅宁递过密报:“听风楼回报,陇西刺史是前朝旧臣,对新政阳奉阴违。他扣下了三成抚恤银,说是代管,实则想等风头过了吞没。”
夜景洐眼神一冷:“证据确凿?”
“人证物证俱在。”苏浅宁点头,“已命人暗中控制其账房先生和管家,随时可以收网。”
“那就收。”夜景洐毫不犹豫,“正好,朕需要一只鸡,来儆猴。”
“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抄家,斩首,家产充公后加倍补发抚恤银。”夜景洐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再将其罪行公告各州县——朕倒要看看,还有谁敢动抚恤银的心思。”
苏浅宁沉吟:“是否过重?按律,贪墨百两以上才处斩…”
“阿宁,这不是普通的贪墨。这是喝兵血,是寒将士心,是在动摇国本。对这种人仁慈,就是对那些阵亡将士的残忍。”
他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夜空:“朕记得北疆雪夜,那些冻得脸色青紫却依然死守阵地的士卒;记得京城巷战,那个肠子流出来还往前爬的年轻校尉。他们用命换来的太平,若被这些蛀虫糟蹋,朕无颜面对英灵。”
苏浅宁走到他身边,轻轻握住他的手:“我明白了。那就按你的意思办。”两人沉默地站了一会儿。
“对了。”苏浅宁忽然想起,“今日顾相递了折子,建议将《抚恤新制》编入《大雍律例》,成为永制。他认为,善待将士不该只是一时之举,而应成为这个国家的根本之法。”
夜景洐转头看她:“你觉得呢?”
“我觉得一个知道善待牺牲者的国家,才有未来。一个记得英雄的民族,才不会堕落。”
这话说得极重,夜景洐却深以为然。
他回到书案前,提笔在顾清砚的折子上批了一个字:“可。”
朱砂鲜红,如血,如火,如这个新生王朝的勃勃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