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傍晚，天色澄澈，夕阳将皇城连绵的殿宇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辉。然而，宫城深处的“琼林苑”内，气氛却比夕阳更加灼热，也更加微妙。
琼林苑乃皇家御苑，今夜为庆贺镇南王林夜东南大捷而设宴于此。苑内早已张灯结彩，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禁军甲士肃立，宫娥内侍往来穿梭，井然有序中透着皇家的庄严与盛大的压力。
赴宴者，皆是皇亲国戚、三品以上文武重臣、勋贵代表以及各主要宗门在京的负责人。可以说，大雍帝国最核心的权力阶层，大半汇聚于此。每个人的表情、言语、乃至一个眼神，都可能蕴含着深意。
林夜并未与大军一同前来。他是皇帝“特旨”，由司礼监掌印曹正淳亲自率仪仗，自观星阁一路护送而来。此刻，他已换上正式的玄色四爪蟠龙亲王礼服，腰悬青玄古剑，面色虽仍显苍白，但步履沉稳，气度沉凝，在无数目光的注视下，从容步入琼林苑主宴会区——麟德殿前的巨大广场。
广场上，早已设下数百席案，呈半圆形环绕中央高台。高台上，是皇帝的御座与宴席，稍下则是太子、诸位皇子、亲王的位置。下方按照文武、品阶、亲疏依次排列。
林夜的位置，被安排在了高台下，文官首列之前，武官首列之首，几乎与几位资深亲王平齐，显赫无比。他一出现，便吸引了全场几乎所有的目光。
有敬畏，有好奇，有嫉妒，有深思，更有冰冷刺骨的敌意。
林夜恍若未觉，在礼官的引导下，坦然入座。他的席位紧邻着厉昆仑，对面则是面色沉肃的安王与眼神闪烁的成国公赵元明。
厉昆仑侧身，对他微微颔首，低声道：“气色好了些。宴无好宴，小心应对。”
“多谢厉帅提醒。”林夜点头。
不多时，鼓乐齐鸣，内侍高唱：“陛下驾到——！”
全场顿时肃静，所有人离席起身，躬身行礼。
皇帝李昱在太子李晟及一众皇子、内侍的簇拥下，缓步登临高台御座。他今夜穿着一身明黄九龙常服，头戴翼善冠，面带笑意，气色看起来比前几日好了不少。
“众卿平身。”李昱声音温和而有力，“今夜琼林设宴，一为犒赏镇南王林夜及东南有功将士，扬我国威；二来，也是君臣同乐，共庆太平。诸位不必过于拘礼。”
“谢陛下！”众人齐声称谢，重新落座。
宴会正式开始。珍馐美味如流水般呈上，歌舞乐伎轮番献艺，场面热闹非凡。皇帝先是当众对林夜及东南将士再次褒奖，赏赐若干，引得众人纷纷举杯恭贺，气氛一度热烈。
林夜始终保持着恭谨得体的姿态，对皇帝的褒奖与众人的祝贺一一回应，言语谦逊，不卑不亢。他饮酒不多，更多时候是在默默观察。
他能感觉到，那热烈的气氛之下，潜藏着无数暗流。
安王与成国公赵元明虽也举杯祝酒，但笑容勉强，眼神几乎没有温度。他们那一系的官员，也大多神色冷淡，与周围的热烈格格不入。
清流文官那边，以刘御史为首的一批人，面色严肃，目光不时扫过林夜，隐含审视与不赞同，似乎在酝酿着什么。
玄天宗的代表叶凌霄坐在宗门席位，脸色依旧有些阴沉，看向林夜的目光复杂，既有忌惮，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其他几个与林夜有过交集或听闻其名的宗门代表，也大多在暗中打量。
太子李晟则表现得颇为活跃，频频与林夜及其他重臣交谈，展现其储君风范，似乎想借这场宴会进一步巩固人脉。
酒过三巡，歌舞暂歇。气氛似乎到了一个可以“谈正事”的节点。
果然，皇帝李昱放下酒杯，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林夜身上，温声道：“镇南王。”
“臣在。”林夜离席躬身。
“你此次东南大捷，功在社稷，朕心甚慰。朕知你伤势未愈，本不应多问。然则，东南星陨邪族之事，关系重大。你亲历血战，斩灭其核心，可知这星陨族，究竟是何来历？其盘踞东南，唤醒那等邪恶造物，最终目的，又是什么？朕，与诸位爱卿，都想听一听。”李昱的语气平和，仿佛只是君臣间的寻常问询。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才是今夜宴会的真正重头戏。皇帝要在所有重臣面前，亲口听林夜讲述星陨族的威胁，既是为了了解敌情，恐怕也是为了……进一步确认林夜的态度、能力，以及他是否有所隐瞒。
无数道目光，再次聚焦于林夜身上。
林夜神色不变，心中早有准备。他略一沉吟，朗声道：“启禀陛下。臣根据战场缴获典籍、俘虏供词，以及亲身所感，对此邪族，略有浅见。”
“此族自称‘星陨’，其力量根源，确与星辰之力相关，但并非我辈修士所汲取的浩然星辉，而是一种扭曲、冰冷、充满掠夺与吞噬之意的‘异星之力’。其族内高阶修士，多擅长改造自身或他物，与星辰之力、死者骸骨融合，制造名为‘星骸’的战争傀儡，悍不畏死，邪异非常。”
他简单描述了星陨魔心与星骸母巢的形态与作用，强调了其以生灵血魂祭祀、熔炼核心的邪恶本质。
“至于其目的，”林夜的声音凝重了几分，“据俘虏零碎供词及残缺典籍所示，星陨族似信奉所谓‘祖星’，视此界为‘失落之地’或‘牧场’。他们在东南唤醒母巢，培育魔心，似是为接引更多‘星骸’降临，或打开通往其所谓‘祖星’的通道做准备。其最终目的，或为彻底侵占、改造，乃至……吞噬此界。”
“吞噬此界？！”此言一出，满座皆惊。即便是那些对林夜心怀敌意者，也忍不住露出骇然之色。这远比寻常妖魔作乱、邪教谋逆要恐怖得多！
皇帝李昱眼神一凝，身体微微前倾：“可有实证？”
“臣在据点深处，发现一座被破坏的、疑似用于跨域联系的‘星门’基座残骸，其传送原理极其古怪，似有破界之能。此外，据点典籍中，多次提及‘归墟之眼’、‘九幽封禁’、‘不周旧墟’等地名，可能与其更大规模的计划有关。具体细节，因典籍损毁严重，俘虏所知有限，尚需进一步查证。”林夜将部分事实说出，隐去了星辰石板碎片等关键，也略过了对皇室可能牵扯的猜测。
殿内一片哗然。破界星门？归墟之眼？这些名词听起来就令人不安。
安王忽然冷哼一声，开口道：“镇南王所言，未免有些危言耸听。星陨邪族固然可恶，但说其能‘吞噬此界’，未免太过匪夷所思。或许，只是些得了上古邪法传承的狂徒，妄图称霸一方而已。王爷莫非是……夸大了敌情，以显己功？”
此言诛心，直指林夜夸大其词，沽名钓誉。
厉昆仑眉头一皱，正要开口，林夜却已平静回应：“安王殿下，臣所言，皆有缴获物证与俘虏口供为凭，可交由有司查验。至于是否危言耸听……”他目光扫过全场，声音清晰，“黑水城下，十万妖军因星陨邪法而狂化；迷雾海底，那吞噬万千生灵血魂的魔心与可源源不断制造星骸战傀的母巢，皆非虚妄。若任其发展，待其真正打开通道，接引域外邪力降临，届时恐非一方之祸，而是席卷天下之灾。臣是否夸大，陛下与诸位大人，自有明断。”
他语气平淡，却字字如铁，带着亲身经历者的笃定与沉重。许多原本将信将疑的重臣，脸色也变得严肃起来。
成国公赵元明皮笑肉不笑地接口：“王爷说的是。邪魔外道，自然该剿。只是……王爷方才提到‘九幽封禁’、‘不周旧墟’，这些似乎都是我大雍乃至前朝古籍中偶有提及的禁忌之地，多与上古秘辛、皇室忌讳相关。王爷在奏报与方才陈述中，似乎对此颇为关注？不知王爷是从何处得知这些地名？又打算如何‘进一步查证’？莫非……王爷对上古秘辛，也颇有兴趣？” 他巧妙地将话题引向林夜对“皇室忌讳”之地的关注，暗指其心怀叵测，或有僭越之嫌。
这问题更加刁钻阴毒，直接质疑林夜的动机与对皇权的态度。
皇帝李昱的目光，也带着深意，看向林夜。
林夜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困惑”与“坦然”：“回国公，这些地名，皆是从缴获的星陨族残缺典籍中所得，记录混乱，语焉不详，臣亦不解其意，只是如实禀报。至于查证……臣一介武夫，只知奉命剿贼。星陨邪族盘踞何处，危害何方，臣之剑锋便指向何方。至于这些地名背后有何秘辛，是否皇室忌讳，非臣所能知，亦非臣所愿探究。臣只知，凡与星陨邪族勾结、危害大雍社稷者，无论其身居何位，来自何方，皆为国贼，当诛！”
最后四字，斩钉截铁，带着凛冽杀意，让不少人心头一寒。他巧妙地绕开了对皇室秘辛的直接回应，将焦点重新拉回到“剿灭星陨、护卫社稷”的大义之上，同时那“无论其身居何位”的言语，更是隐隐有所指，让安王与成国公脸色微变。
“好！说得好！”皇帝李昱忽然抚掌赞道，打破了短暂的沉寂，“镇南王忠勇可嘉，心系社稷，实乃朕之股肱！星陨邪族，域外之患，确需警惕。此事，朕自有计较。镇南王重伤未愈，便先安心休养。追查余孽、防范未然之事，朕会交由有司协同办理。”
他轻描淡写地将话题带过，既肯定了林夜的功劳与忠诚，又收回了对星陨族深入调查的主导权，暗示林夜不必再“过多”插手。
“臣，遵旨。”林夜躬身，心中明了。皇帝还是不想让他过多接触核心秘密，尤其是可能涉及皇室的部分。
安王与成国公交换了一个眼神，似乎对这个结果并不完全满意，但皇帝已经定调，他们也不好再公然纠缠。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清流领袖之一，那位刘御史，忽然离席出列，对着御座躬身道：“陛下，臣有一言，不吐不快。”
“刘爱卿请讲。”李昱看向他。
刘御史挺直腰板，朗声道：“镇南王功高，天下皆知。然则，臣闻‘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王爷东南一战，固然剿灭邪祟，然动用大军，耗费钱粮无数，东南沿海亦难免波及。更有传言，王爷军中手段酷烈，对投降邪徒亦不留情，有伤天和。我大雍以仁孝治天下，以王道服四海。对待邪魔，自当雷霆手段，然亦需存有‘上天有好生之德’的仁恕之心，方显我煌煌天朝之气度。”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林夜，言辞愈发犀利：“且，臣闻王爷在东南，曾未经朝廷明旨，便行‘先斩后奏’之事，处置地方官吏，虽有平叛之功，然亦有越权专擅之嫌。长此以往，恐非国家之福。故臣以为，陛下厚赏功臣之余，亦当明规矩，正法度，使功臣知所进退，方是保全功臣、稳固社稷的长久之策！”
这番话，看似站在道德与法理的制高点，实则句句针对林夜。指责他杀戮过重、手段酷烈，批评他越权行事，最终目的，是要限制他的权力，给他套上枷锁。
这才是文官清流最擅长的攻击方式——不用刀剑，用规矩、用道德、用大义名分。
许多文官纷纷点头附和，看向林夜的目光带上了审视与不满。武官那边则多有愤然，但一时难以找到合适的言辞反驳。
林夜看着这位义正辞严的刘御史，忽然觉得有些可笑。仁恕之心？对待那些以生灵血魂为祭品、企图接引域外邪力毁灭此界的星陨邪魔？规矩法度？在瞬息万变、生死一线的战场上，等待千里之外的朝廷批复？
但他知道，不能简单粗暴地反驳。与这些清流纠缠道德与程序，只会陷入他们的节奏。
他缓缓起身，对着刘御史，也对着御座上的皇帝，平静开口：“刘御史所言，于太平之时，确是正理。”
先肯定对方观点的合理性，这是辩论技巧。
“然则，”他话锋一转，声音陡然变得冷峻，“如今是何世道？妖魔乱世，邪祟横行！星陨异族，更怀亡我界域之狼子野心！此非寻常盗匪叛逆，乃是你死我活、关乎此界存亡的种族之战！”
“对敌之仁，便是对己之残忍！战场之上，瞬息万变，岂能事事等候千里之外的文书往来？若因拘泥程序，贻误战机，致使邪魔壮大，酿成更大灾祸，这责任，谁人来负？这‘仁恕’之名，又能否慰藉万千惨死的无辜生灵？”
他目光如电，扫过那些附和的文官：“至于手段酷烈……刘御史可知，那星陨魔心，需以多少生灵活祭方能成形？可知那些星骸战傀体内，熔铸了多少枉死者的骸骨与残魂？对待这等以杀戮与毁灭为乐的邪魔，若存妇人之仁，便是纵容其继续害人！本王麾下将士，亦有父母妻儿，他们每杀一个邪魔，便可能多救一个家庭！此等‘酷烈’，本王问心无愧！”
“至于越权……”林夜对着皇帝深深一躬，“臣确有处置不当之处，甘受陛下责罚。然当时情势危急，内鬼与邪魔勾结，若不行非常手段，恐南疆已非王土！臣之一切所为，皆以剿灭邪魔、护卫疆土为念，绝无半点私心。若陛下与朝廷认为臣有罪，臣绝无怨言。但若因此次权宜，而阻后来者临机决断、奋勇杀敌之心，臣……窃以为不妥。”
他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既有对残酷现实的清醒认识，又有对自身行为的辩护与对大局的考量，最后更是以退为进，将是否追究“越权”的皮球踢回给了皇帝和朝廷，暗示若因此惩罚功臣，恐寒了天下将士之心。
一时间，刘御史被驳得哑口无言，脸色涨红。许多武官则觉得大快人心，看向林夜的目光更加敬佩。
皇帝李昱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之色，有欣赏，也有更深沉的思量。他哈哈一笑，摆摆手：“好了好了，今日庆功宴，不谈这些。刘爱卿亦是忠心为国，镇南王更是赤胆忠心，皆是朕的良臣。些许小节，不必过于计较。来，众卿满饮此杯，共庆太平！”
皇帝再次和稀泥，将争论按下。
宴席继续，歌舞再起。但气氛已然不同。经此一番交锋，所有人都更加清晰地认识到，这位镇南王不仅战力超群，在朝堂应对上也绝非易于之辈。他就像一把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却又懂得何时收敛，何时以理服人。
安王、成国公等人的脸色更加阴沉。刘御史悻悻归座，不再言语。太子李晟眼中则闪过一丝亮光，似乎对林夜的表现更为满意。
林夜重新坐下，端起酒杯，浅酌一口。目光与对面席位上一直默默观察的玄天宗叶凌霄短暂接触。
叶凌霄的眼神中，忌惮之色更浓，但也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凝重。他似乎在林夜身上，看到了某种远超同辈、甚至可能威胁到宗门地位的特质。
宴会持续到深夜。
当皇帝起驾回宫，众人恭送后，这场盛大而暗藏锋芒的庆功宴，终于落下帷幕。
林夜在曹正淳的安排下，依旧返回观星阁。
马车行驶在寂静的宫道上，林夜闭目养神，脑海中回放着宴会上的一幕幕。
皇帝的制衡与猜忌，安王一系的敌意与构陷，清流的迂腐与攻讦，太子的拉拢，各方势力的审视……一切都如预期，甚至更加激烈。
但这正是他需要的。只有站在风暴的中心，才能看清风的来向，才能抓住那一闪而逝的雷霆。
回到观星阁，林夜并未立刻休息。
他站在观景露台上，望着皇城沉寂的夜色，手中摩挲着那块来自塔内杂物架的星辰石板碎片。
宴会上，皇帝收回了对星陨族深入调查的明面主导权。但他林夜，从来就不是一个只会等待命令的人。
暗处的调查，刚刚开始。
而这块碎片，以及脑海中那些从典籍中拼凑出的线索——“归墟之眼”、“九幽封禁”、“不周旧墟”——都将是他下一步行动的方向。
不过，在离开皇城、深入险地之前，他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要做。
冲击金丹！
唯有结成金丹，拥有更强大的实力与更长的寿命，他才能真正掌握自己的命运，应对未来更加险恶的挑战，探索那世界背后的终极奥秘。
他转身，走向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