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到王城码头时，是七月底的一个黄昏。
陆元这些天坐立不安，准备派船队去海外寻霍玲珑一行人了，得知船队回来，亲自在码头等。
他穿着常服，只带了郑裕和几个亲卫，站在栈桥尽头，看着那艘伤痕累累的破浪号缓缓靠岸。
船帆破了三个大洞，用粗麻布补着，船身上到处都是焦黑的痕迹和新鲜的刀痕。
船还没停稳，霍玲珑就出现在了甲板上。
她披着一件深色的斗篷，从头裹到脚，兜帽压得很低，只露出小半张脸。
但陆元一眼就看出她瘦了，下巴尖了，眼窝深了，站在那儿像片叶子，风一吹就能飘走。
搭板放下。
霍玲珑第一个走下来。
脚步很稳，但陆元看见她扶着栏杆的手，指节用力到发白。
“玲珑。”陆元迎上去。
霍玲珑抬头，兜帽下的脸在暮色里有些模糊。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陆元握住她的手。
入手冰凉，还有些异样的触感。
不是皮肤的柔软，是某种坚硬的，带着细微棱角的东西。
他低头看去。
霍玲珑的手背上，覆盖着一层细密半透明的金色鳞片，指甲盖大小，排列整齐，在夕阳下闪着诡异的光。
陆元一怔，缓缓掀开她的兜帽。
霍玲珑的脸完整地露出来，左脸颊上，三道金色的纹路从耳后一直延伸到下颌，像某种神秘的刺青，又像鳃。
瞳孔也不是从前的深褐色，是淡金色的，竖着，像猫科动物的眼睛。
透着一股妖艳美。
码头上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郑裕心一紧，为了王爷的安全，手按上了刀柄。
“王爷……”
霍玲珑开口，声音有些哑，还带着种奇怪的共鸣，像有两个声音叠在一起：
“我在东海遇到些事。”
陆元没说话。
他只是看着她的眼睛，看了很久。
然后，他伸出手，轻轻碰了碰她脸颊上的金纹。
凉的。
像金属。
“疼吗？”他问。
霍玲珑摇头。
“能变回去吗？”他又问。
“不知道。”霍玲珑说，“敖烬的逆鳞融进我身体了，龙魂在苏醒。这可能……是不可逆的。”
陆元沉默了片刻。
然后。
他做了件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事，一把将霍玲珑拉进怀里，抱得很紧。
“不管变成什么样，”他在她耳边低声说，声音很稳，每个字都清楚，“你都是霍阁老的孙女，是广安城霍家的大小姐，是我陆元的王妃。”
霍玲珑身体一僵，然后整个人软了下来，脸埋在他肩头，肩膀开始发抖。
她在哭。
陆元拍着她的背，像哄孩子。
他抬头看向郑裕：
“传令，码头清场。今天看到的事，谁往外说一个字，军法处置。”
“是！”
郑裕立刻带人驱散围观者。
陆元这才松开霍玲珑，牵起她的手：
“先回家。母亲和小英都在等。”
王府，静心苑。
苏蓉公主坐在主位，手里捻着佛珠。
小英站在她身后，一身淡青衣裙，手里端着茶盘，眼睛红红的，显然刚哭过。
霍玲珑进来时，小英手里的茶盘“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玲珑妹妹，你怎么了？”小英的声音在抖。
霍玲珑苦笑，想说什么，却被陆元按住了。
“母亲，”陆元说，“玲珑在东海遇到些变故，身体有些变化，但人还是那个人。”
苏蓉放下佛珠，起身走到霍玲珑面前。
她伸出手，像陆元一样，轻轻碰了碰那些金纹。
“龙鳞？”她问。
“是。”霍玲珑低头，“儿媳不孝，让母亲受惊了。”
“傻孩子。”
苏蓉摇头，眼神和蔼，温和一笑，说道：
“平安回来就好。皮相而已，看惯了都一样。更何况，咱们有处理的办法，不用挂在心上。”
她转身对小英说：
“去把我那套珍珠头面取来。玲珑脸色不好，珍珠养人。”
小英应了声，又看了霍玲珑一眼，才匆匆去了。
霍玲珑鼻子一酸。
这就是陆元的家人。
不问缘由，不嫌异样，只是接受。
“白将军和玉龙将军呢？”陆元问道。
“白将军在魔堡，玉龙将军刚回城，在偏厅候着。”侍卫回道。
“叫他们过来。”陆元下令道。
半炷香后，偏厅。
白枫和玉龙看着霍玲珑手臂上的龙鳞，一个面无表情，一个若有所思。
“能遮住吗？”陆元问。
玉龙点头：
“简单。”
“妖族幻化之术，本质是扭曲光线和感知。龙鳞虽特殊，但本质还是‘物’，能遮。”
她走到霍玲珑面前，伸出手，指尖泛起淡淡的青光。
青光落在霍玲珑手臂上，像水一样渗进鳞片缝隙，那些金鳞的光泽肉眼可见地黯淡下去，最后变成了普通皮肤的质感。
“只能维持十二个时辰。”玉龙说，“时间一到，得重新施术。”
“十二个时辰够了。”陆元说，“白天遮住，晚上解开，让她适应。时间长了，说不定能自己控制。”
白枫忽然开口：“龙魂与魔气有共鸣。我可以试试用寂灭魔域帮她梳理，让龙魂稳定下来，不至于反噬。”
“有危险吗？”陆元看向霍玲珑。
霍玲珑摇头：“白枫有分寸。”
事情暂时解决了。
陆元让霍玲珑先回房休息，让小英陪着。
等厅里只剩他、白枫、玉龙三人时，他才问出最关键的问题：
“鲛人涟要的地心火莲，有线索吗？”
玉龙从袖中取出一卷皮纸，在桌上摊开。
是一张地图。
西南十八城的地图，但在西南角，靠近十万大山的地方，标着一个红点。
红点旁写着一行小字：
熔心谷，地火百年一盛，火莲三株。
“熔心谷在赤沙城境内。”玉龙说，“赤沙城主沙震天，是十八城里最难啃的骨头。他不服王化，手下有支沙狼骑，骁勇善战。而且……”
顿了顿：
“熔心谷是赤沙城的命脉。那里出产一种‘赤火晶’，是炼制火系法器和丹药的顶级材料。沙震天靠这个发财，绝不会让人进去。”
陆元看着地图，手指在那个红点上敲了敲。
“我去。”他说。
白枫和玉龙同时抬头。
“王爷不可，”玉龙急道；“赤沙城局势复杂，沙震天又是个暴烈性子，万一……”
“正因为复杂，我才要去。”
陆元自信言道：
“十八城名义上归顺，但像黑岩城、赤沙城这种，都是口服心不服。黑岩城我杀了赵磬，立了威。赤沙城……也该有个了断了。”
他看向白枫：
“你留在王城，帮玲珑稳定龙魂。玉龙跟我去赤沙城。”
“带多少兵？”玉龙问。
“不带兵。”
陆元说：
“就我们两个，再加一队亲卫。不是去打仗，是去谈判。”
“沙震天若谈不拢呢？”
陆元笑了，笑意没到眼底：
“那就让他看看，西南王亲自上门‘谈判’，意味着什么。”
深夜，卧房。
霍玲珑已经睡下。
小英在床边守了一会儿，被陆元劝回去休息了。
陆元坐在床沿，看着霍玲珑的睡颜。
玉龙的幻术还维持着，她脸上没有金纹，瞳孔也是正常的深褐色，看起来和从前没什么两样。
但陆元知道，那些鳞片还在。
他轻轻掀开被子一角，握住她的手。
幻术之下，手背的皮肤柔软温热，但陆元能感觉到，底下那些鳞片的轮廓，坚硬，冰凉，像一层铠甲。
“傻子，”他低声说，“变成龙又怎样？是你就行。”
霍玲珑在睡梦中皱了皱眉，往他这边靠了靠。
陆元给她掖好被子，起身走到窗边。
窗外。
王城的灯火一片连着一片，照亮夜色。
西南十八城像十八颗棋子，散落在版图上。
黑岩城已经收了。
赤沙城是下一个。
然后还有青木城、岩铁城、白水城……
他要一块一块，把这些地盘真正握在手里。
不是为了称王称霸，是为了让身后这些人，西南千千万万的百姓，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至于玲珑身上的龙鳞……
陆元回头看了一眼床上熟睡的人。
有个龙媳妇儿，好像也不错。
至少，以后打架不用怕了。
他笑了笑，为了让她不觉得自己被嫌弃，是不是该给她些安慰？
可两人没有成婚，是不是有些不好？
犹豫下。
吹灭了蜡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