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镜”报告引发的舆论海啸、监管调查组的冰冷凝视、不得不签字的裁员方案、以及开曼群岛那则语焉不详却足以让人心惊肉跳的“例行审视”快讯……多重重压之下，苏软软感觉自己像被扔进了深海高压舱，每一寸骨骼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肺部被无形的压力挤得生疼，连思维都仿佛浸了水的棉花，沉重而滞涩。
她维持着那个将脸埋进手掌的姿势，在办公室的黑暗里不知坐了多久。窗外的城市喧嚣被厚重的玻璃隔绝，只剩下一种遥远而模糊的背景噪音，衬得室内的寂静愈发令人窒息。生理上的疲惫和心理上的重压交织，形成一种钝刀子割肉般的折磨。她知道应该站起来，应该去处理堆积如山的危机，应该去安抚即将离散的人心，应该……做点什么。但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无力感，像藤蔓一样缠绕住她的四肢百骸，让她连抬起一根手指都觉得耗费千钧之力。
就在她意识几乎要沉入一片混沌的虚无时，脑海深处，那个已经暗淡、沉寂了仿佛一个世纪的系统界面，忽然极其轻微地、却又异常清晰地，“啵” 了一声。
是的，不是提示音，不是警报，甚至不是文字闪现。就是一声非常拟人化、带着点小心翼翼试探意味的、仿佛气泡破裂的 “啵”。
苏软软僵了一下，埋在掌心的睫毛颤了颤。
紧接着，那一片灰暗的系统界面，像是老式显像管电视机在信号不良时努力稳定图像，闪烁、扭曲、然后艰难地、但确实比之前明亮稳定了一些地，重新显现出来。界面不再是之前死气沉沉的灰，而是蒙上了一层极其微弱的、带着安抚意味的暖黄光晕。
一行加大加粗、甚至带了点闪烁特效（虽然效果很初级，像八十年代霓虹灯）的字，缓缓浮现在界面中央：
【检测到宿主身心状态：濒临崩溃边缘。能量场极度紊乱。负能量淤积度：99.9%。警告：继续下去可能导致宿主灵魂层面‘摆烂’或‘黑化’，均不符合本系统培养‘健康积极上市公司cEo’的终极目标。】
苏软软：“……”
她麻木的大脑缓慢地处理着这行字。摆烂？黑化？灵魂层面？这都什么跟什么？还有，这系统的语气……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没等她细想，又一行字蹦出来，字体换成了某种故作可爱的圆体（效果有点惨不忍睹）：
【鉴于情况紧急，且本系统经过短暂（其实很长！）的节能休眠后，成功从宇宙背景辐射及宿主顽强不屈的意志残波中汲取到0.0001%的可用能量，现启动【紧急心理疏导与最低限度生存支援协议】（beta测试版）。请注意，本协议尚不稳定，功能有限，解释权归本系统所有。】
苏软软终于缓缓抬起了头，脸上还带着压出的红痕，眼神有些茫然地看向虚空。系统的界面在她意识中清晰可见，那暖黄的光晕和努力“活泼”起来的字体，与此刻冰冷绝望的现实形成了荒诞的对比。
“你……又能动了？”她下意识地在脑中问道，声音干涩。
【纠正：是‘恢复部分基础功能运行’。能量水平：极低。但安慰宿主是够的！毕竟，专业的系统，就要在宿主最需要的时候上线，哪怕只是……嗯，聊胜于无？】 系统的字里行间，居然透着一股努力想显得轻松、但硬件跟不上导致的笨拙感。
苏软软扯了扯嘴角，想笑，却没笑出来。聊胜于无？她现在需要的是奇迹，是逆转乾坤的力量，不是聊胜于无的安慰。
仿佛感应到她的想法，系统界面变化，暖黄光晕流转，最后在她意识中“投射”出一杯……热气腾腾、顶部堆着蓬松奶油和彩色糖粒的热可可的三维影像。影像极其逼真，甚至能“看”到奶油在微微颤动，可可的香甜气息仿佛能透过意识直接传递到她的嗅觉神经。
【第一步：生理舒缓。建议摄入高热、高糖、能促进多巴胺分泌的饮品。根据本系统对宿主过往数据扫描分析，您对‘转角那家瑞士咖啡屋的特浓热可可加双倍奶油彩虹糖’存在特殊愉悦记忆关联度。虽然本系统当前无法进行物质传送，但提供高清全息影像及神经嗅觉模拟，可达到37.2%的真实疗效。请宿主进行‘意念饮用’，配合深呼吸。】 系统的文字一板一眼，甚至带上了某种学术报告的口吻，但内容却荒诞得让苏软软一时失语。
意念饮用？神经嗅觉模拟？37.2%的疗效？这都什么鬼！
但……鬼使神差地，或许是因为那“影像”实在太逼真，或许是因为那股虚拟的香甜气息勾起了久违的、属于平和时光的细微回忆，或许只是因为她太累太绝望，需要抓住任何一点看起来不切实际的东西……苏软软竟然真的看着那杯“热可可”，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虚拟的香甜气息似乎真的带来了一丝微弱的暖意。她又慢慢地呼出一口气，感觉胸口那团冰冷的滞涩，仿佛随之松动了一毫米。
【很好！宿主配合度：优秀！神经反馈信号显示，压力激素皮质醇水平有0.01%的微弱下降趋势！虽然仍在危险高位，但趋势是好的！】 系统立刻给出“反馈”，字里行间居然透出一股……欢欣鼓舞？
苏软软无语。0.01%？这有什么用？
【积少成多，聚沙成塔！宿主，不要小看0.01%！这是胜利的曙光，是黎明的号角！】 系统似乎读懂了她的腹诽，立刻“义正辞严”地“说”，还配了个挥舞小旗子的简陋动画表情。
苏软软：“……”
她忽然觉得，这个系统是不是在节能休眠的时候，不小心烧坏了某些逻辑电路，或者中了什么不正经的病毒。
“你就……没点实际的帮助？”苏软软忍不住在脑中问，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近乎依赖的微弱期盼，“比如，分析一下‘数镜’报告的漏洞？或者，告诉我怎么应对开曼那边的审查？哪怕……告诉我裁员名单里，有没有不该裁的人？”
【呃……】 系统的界面闪烁了一下，那杯热可可的影像都波动了一瞬，显示出其运行的不稳定。【深度数据分析和复杂策略推演，需要大量能量支持，本系统当前状态……心有余而力不足。】 它老老实实地承认，但马上又补充：【但是！本系统检索了最近72小时吸收到的所有离散信息流（包括但不限于wi-Fi信号、地铁广告、路人手机碎语、甚至隔壁大楼玻璃幕墙反光中偶然捕获的股票代码波动），经过初步（极其初步）的整合与概率云计算，发现了一条可能具有微弱相关性的信息碎片。】
苏软软精神微微一振：“什么信息？”
系统界面弹出一个极其简陋的、像是用记事本随手打出来的文本框：
【信息碎片来源：未知（信号微弱，疑似加密通讯旁路泄露）。
内容摘要：‘…清湾道17号…周四…老地方…货不对板…尾款有变…提及‘开曼账户’…抱怨‘审计太细’…’
关联词汇触发：‘开曼’、‘审计’、‘尾款’（可能指向交易或雇佣关系）。
地点：清湾道17号，经地图比对，为港岛南区一栋位置偏僻、登记用途为‘仓储’的独立老旧工业大厦。
时间指向：周四（即明天）。
可信度评级：极低（信息模糊，来源不明，可能为巧合或误导）。
建议：本系统强烈不建议宿主采取任何基于此模糊信息的行动！风险极高！收益未知！仅供…呃，拓宽思路？】
清湾道17号？周四？货不对板？开曼账户？审计太细？
苏软软的心脏猛地一跳。这条信息支离破碎，毫无上下文，系统也明确警告可信度极低。但在这个所有线索都指向绝望、所有消息都是坏消息的时刻，任何一点“异常”，尤其是涉及到“开曼”和“审计”这两个敏感词的“异常”，都像黑暗中的一点微光，吸引着她不由自主地望去。
会不会……和正在进行的开曼审查有关？会不会是某些人在处理“手尾”？会不会是林清清、墨渊，或者黑水基金那边的人？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难以遏制。她知道这很可能是捕风捉影，甚至是陷阱。但……她还有什么可失去的呢？坐在办公室里等待下一个坏消息降临？
【再次警告！宿主，您的肾上腺素和冒险冲动激素正在飙升！这非常危险！本系统强烈建议您进行第二轮‘意念热可可’疗法，并考虑小睡15分钟！】 系统的字体变成了醒目的红色，还在闪烁。
“如果……”苏软软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中却燃起了一丝微弱但执拗的光，“如果我想去看看呢？只是看看。不靠近，不接触，就用眼睛看看。”
【……】 系统沉默（运行卡顿）了几秒，然后界面上的暖黄光晕似乎黯淡了一丝，像是叹了口气。【基于宿主当前心理状态分析，强行阻止可能导致逆反心理及信任度下降。本系统将启动【最低限度风险监控与扯后腿预备协议】。】
“扯后腿？”苏软软一愣。
【是的。如果宿主执意前往，本系统将在途中持续以37.2%疗效的热可可影像、毫无意义的励志标语（如‘你是最棒的！虽然现在看起来不是’）、以及走调的虚拟背景音乐对您进行干扰，以期降低您的行动决心。同时，本系统会以最大功率（虽然也没多少）扫描周边环境，一旦发现任何可疑生命体征或威胁信号，将以最高优先级在您脑中播放防空警报级别的噪音——虽然可能只是让您头疼一下。】 系统一本正经地“解释”着它不靠谱的“支援”计划。
苏软软：“……”
她突然有点想笑。不是开心的笑，而是一种荒诞的、带着泪意的笑。这个系统，到底是个什么奇葩存在？安慰人的方式像过时的网页游戏，提供的帮助像不靠谱的街头小报，连“扯后腿”都扯得这么清新脱俗、理直气壮。
但奇怪的是，经过系统这一番插科打诨、虚张声势的“操作”，她心头那沉甸甸的、几乎要将她压垮的绝望和麻木，似乎真的被撬开了一道缝隙。虽然眼前依然是无边黑暗，虽然危机没有丝毫解除，但至少……有一个声音（哪怕是这么不靠谱的声音）在试图让她“意念喝热可可”，在警告她“危险”，在以它笨拙的方式表示“我还在”。
哪怕这支持只有0.0001%的能量，哪怕这帮助看起来像一场滑稽戏。
“好吧，”苏软软深吸一口气，终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腿有些发麻，但她稳住了身形，“你的‘扯后腿协议’，我收到了。不过……”她看了一眼窗外浓重的夜色，“要去，也不是现在。”
她需要计划，哪怕是最粗糙的计划。她需要伪装，需要交通工具，需要想好如何“只是看看”。她更需要……睡一会儿，哪怕只有两三个小时。在系统那“37.2%疗效”的胡扯和那条真假莫辨的“信息碎片”刺激下，她竟然找回了一丝久违的、属于行动者的清醒。
她走到办公桌旁，拿起内线，对还在外面忐忑不安的林暖暖说：“暖暖，帮我订明早……不，今天上午十点以后，最早一班飞往深圳的机票。用我那个不常用的商务身份。然后，帮我准备一套不起眼的休闲服和帽子，放到我办公室。另外，联系一下我们在深圳那边……以前合作过的那个私家调查工作室的王先生，问问他们明天下午是否有空，接一个‘地点外围观察’的简单委托，价格好说。”
她需要离开香港这个风暴中心，哪怕只是短暂的一天。去深圳，用另一个身份，然后通过可靠的人，去“看看”那个清湾道17号。这很可能是无用功，甚至可能是自投罗网，但坐以待毙的滋味，她尝够了。
【宿主！您这行动力突然恢复得让本系统害怕！虽然本系统应该鼓励积极行为，但……这真的不是好主意！本系统要开始播放虚拟背景音乐了！是《回家》的萨克斯风版！很催泪的！】 系统在她脑中“尖叫”（以文字形式）。
苏软软没理会系统的“噪音攻击”，她快速收拾了一下必要物品，关掉了办公室的主灯。在离开前，她最后看了一眼窗外。
夜色依旧深沉，但远处天际线，似乎有一丝极其微弱的、灰白色的光，预示着黑夜终将过去，尽管黎明可能依旧寒冷。
她转身，走向门口。脑海中，系统还在不屈不挠地用走调的虚拟萨克斯风“吹奏”着《回家》，间或弹出“热可可”影像和“你是最棒的！（大概）”的闪烁标语。
苏软软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
虽然前路未卜，虽然系统奇葩。
但至少，她不是一个人了。哪怕陪伴她的，只是个能量不足、功能跑偏、安慰人都像在讲冷笑话的……奇葩系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