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丞府花厅内,方才王府长史带来的凛冽威压尚未完全消散,空气中还残留着一种无形的高温灼烧后的紧绷感。几位乡老早已吓得魂不附体,趁着无人注意,连滚带爬地溜了出去,仿佛多待一刻都会沾染上灭顶之灾。
厅内只剩下沈月,以及那个仿佛永远带着玩世不恭笑容、却又在关键时刻展现出惊人能量的宋恒。
沈月指尖摩挲着那份烫金请柬,冰凉的触感却仿佛带着奕王那志在必得的灼热温度,烫得她心头发紧。半月之后,杭州,品珍会…这名字听着风雅,实则无疑是龙潭虎穴,专为她而设的囚笼。
她抬起眼,看向宋恒。这个男人如同一个巨大的谜团,每一次出现都搅动风云,将本就复杂的局面推向更不可预测的深渊。他代表萧煜而来,此刻提出的“合作”,看似是救命稻草,又何尝不是另一副精心打造的镣铐?
“宋公子,”沈月开口,声音因方才的紧张对峙而略显低哑,却依旧维持着惊人的冷静,“今日多谢你解围。这份人情,我记下了。但‘合作’二字,重若千钧。不知公子口中的‘合作’,具体是何章程?而公子背后的‘那位’,又能为我这升斗小民,提供怎样的‘办法’,来应对奕王殿下的‘盛情邀约’?”
她没有立刻答应,也没有拒绝,而是直接将问题核心抛了回去。谈判桌上,最忌被动。她需要知道萧煜的底牌和价码。
宋恒眼中闪过一丝激赏,似乎很满意沈月没有被眼前的危机吓破胆,反而能迅速抓住关键。他随手将果核精准地弹入角落的痰盂,拍了拍手,笑道:“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心。章程嘛,简单。你公开表态,接受少主的庇护,浣玉轩乃至你后续所有‘奇思妙想’的产出,优先供应少主麾下势力,利润分成自然少不了你的。相应的,少主会全力保障你的安全,并动用力量,帮你推掉奕王那劳什子‘品珍会’的邀请。”
他顿了顿,笑容微敛,多了几分认真:“至于办法…奕王虽势大,但江南之地,并非他一手遮天。少主自有渠道,可让你‘重病不起’,或‘意外受伤’,总之让你无法长途跋涉前往杭州,且理由充分,即便奕王也无法强行怪罪。同时,少主会派人暗中警告薛涵,让他投鼠忌器,短期内不敢再以王府名义强行逼迫于你。如何?”
条件听起来颇为优厚,尤其是提供安全保障和推掉品珍会,正是沈月目前最急需的。但代价也同样清晰——彻底打上萧煜的烙印,成为其附庸,失去独立性和大部分自由。
沈月沉吟片刻,忽然问道:“若我接受,是否需要离开落云镇,前往少主指定的地方?”这是关键。落云镇虽小,却是她初步建立的根基,且有落云山脉的丰富资源,一旦离开,便是无根之萍。
宋恒挑眉,似乎有些意外她首先问的是这个,摇头道:“那倒不必。少主深知‘奇才需沃土’之理,你既在此地能弄出香皂,必有缘故。短期内,你可依旧留在落云镇,但需接受少主派来的‘协助’人员,负责保护、联络以及…嗯,学习你的制皂之术,以便更大规模生产。”他说得委婉,但“学习”实则就是监控与技术掠夺。
沈月心中冷笑。果然,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萧煜与奕王,本质上并无不同,都想要掌控她和她的知识,只是手段一个强硬,一个相对怀柔些罢了。
“宋公子,恕我直言。”沈月抬起眼眸,目光清澈而锐利,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少主的条件看似优厚,实则与我前往奕王品珍会,并无本质区别。无非是从一个牢笼,换到另一个或许稍大些、装饰更精美的牢笼。依旧是为他人作嫁衣裳,生死荣辱,皆系于他人一念之间。这,并非我想要的‘合作’。”
宋恒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眼中首次露出真正的讶异。他没想到,在奕王如此高压之下,这女子竟还能保持如此清醒的头脑和强烈的自主意识,甚至敢直接拒绝萧煜抛出的橄榄枝!
“哦?”宋恒饶有兴趣地摸着下巴,重新打量沈月,“那沈姑娘想要怎样的合作?莫非想在这两大巨擘之间,自成一方?这胃口…是不是有点太大了?”他的话带着调侃,却也透出一丝认真的探究。
“民女不敢妄自称一方。”沈月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只想掌握自己的命运。合作,可以。但需建立在平等互利的基础上。我可以为少主提供他所需的货物,甚至部分‘新奇’的方子,但核心秘法,必须由我掌控。浣玉轩依旧独立,少主可以入股分红,可以优先订货,可以派人监督账目,但经营决策权,在我。至于安全,我希望得到的是‘互助’,而非单方面的‘庇护’——换言之,若少主的人危及于我,或试图强行夺取秘法,我亦有反制之力与脱离的自由。”
她这番话,掷地有声,清晰地划出了她的底线:可以合作,可以分享利益,但必须保持独立和最终控制权!这几乎是在与虎谋皮!
宋恒听得目瞪口呆,半晌,忽然抚掌大笑起来,笑声畅快却带着几分不可思议:“妙!妙啊!沈月儿啊沈月儿,我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你了!你这胆子,真是比天还大!你这条件,怕是少主听了,都要愣上三愣!”
他笑罢,眼神变得极其复杂,看着沈月,如同看一件稀世珍宝,又像看一个不可理喻的疯子:“你可知,你这番话若是传出去,会是什么后果?奕王会视你为不识抬举的蝼蚁,随手碾死。少主…或许会欣赏你的胆色,但更可能觉得你难以掌控,而放弃你,甚至…”
后面的话他没说,但意思很明显。
“我知道。”沈月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缩,“所以,这是我的条件,也是我的诚意。我愿意与少主合作,共同应对奕王,但我必须保有最后的自主权。否则,鱼死网破,玉石俱焚,于我而言,并无区别。我相信,一个能拿出香皂、未来或许能拿出更多‘新奇之物’的、保持活力的合作者,比一个被逼到绝境、毫无生气的傀儡,对少主而言,价值更大。”
她在赌!赌萧煜的眼光和格局,赌自己展现出的价值,足以让对方容忍她的“不驯”!
宋恒沉默下来,第一次收起了所有玩世不恭,认真地、几乎是审视地打量着沈月。厅内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
许久,他才缓缓吐出一口气,眼神复杂地摇了摇头:“你这女人…真是个疯子。不过…”他忽然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这疯子劲儿,我倒有点喜欢了。罢了,你的话,我会一字不差地带给少主。最终如何决断,非我能定。但在那之前…”
他话音未落,眼神陡然一厉,身形毫无征兆地如同鬼魅般向左前方猛扑而去,速度快得只在空中留下一道残影!同时口中厉喝:“何方鼠辈!滚出来!”
只见他原本倚靠的窗棂阴影处,一道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模糊身影骤然暴起,如同受惊的夜枭,疾速向窗外遁去!其身法诡异飘忽,竟似乎不在宋恒之下!
“影鸦的‘无影’?!好胆!竟敢潜伏至此!”宋恒冷笑一声,如影随形般追出,两人瞬间在县丞府的花园假山间交手数招,劲气四溢,草木纷飞,速度快得令人眼花缭乱!
沈月心中大骇!竟有奕王的影鸦探子一直潜伏在侧!听到了多少?!
就在此时,另一道灰色身影如同凭空出现,悄无声息地落在沈月身前,正是青鸾!她面沉如水,目光死死锁定窗外激烈的战团,手中柳叶飞刀寒芒吞吐,护住沈月全身要害,低声道:“是影鸦的顶尖好手,‘无影’,擅潜行窃听,战力亦达武师高阶!宋恒能发现他,实力深不可测!”
话音刚落,窗外传来一声闷哼!只见那道黑影如同断线风筝般从假山上跌落,肩胛处一片血红,显然吃了大亏。他毫不恋战,落地后身形一扭,再次化作一道青烟,向着府外亡命遁去,速度奇快无比!
宋恒并未深追,身影一晃,已回到花厅窗外,气息略促,衣角被划破一道口子,脸上却带着兴奋的战意:“妈的,滑不溜手!让他跑了!不过中了小爷一记‘破罡指’,够他喝一壶的!”
他翻身进厅,看向沈月,语气凝重了几分:“看来奕王对你真是志在必得,连‘无影’这种级别的探子都派来了。此地不宜久留,我们的谈话,恐怕已被他听去不少。”
沈月心头沉重,知道局势愈发危急。
宋恒却忽然笑了笑,从怀中掏出一个样式古朴的青铜令牌,塞到沈月手中:“拿着!这是‘影卫’的客卿令,见令如见少主亲临,能调动附近部分‘影’字营的资源,关键时刻或可保命。在我回复少主之前,你自己多加小心。青鸾姑娘,护好她。”
他语速极快,说完,不等沈月回应,深深看了她一眼,身形一纵,便如大鹏般掠上屋顶,几个起落间,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之中,来得突然,去得也干脆。
沈月握着那枚还带着宋恒体温的青铜客卿令,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空,心中波澜起伏。
前有奕王虎视眈眈,后有萧煜意图招揽,中间还夹杂着无数窥探的视线… 这盘棋,越来越凶险,也越来越有趣了。
她深吸一口气,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 既然都已图穷匕见,那便看看,谁才能真正将这枚“魔女”的棋子,牢牢掌控在掌心!
“青鸾,我们回去。”她收起令牌,语气平静无波,“该加快我们自己的步伐了。”
夜色中,两道身影悄然离开已是是非之地的县丞府。 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
第48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