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末,东边的天幕刚透出一丝惨淡的鱼肚白,马阎王营地里已经响起了一阵压抑的骚动和低低的咒骂。
“他娘的!又来了!”
营地西侧外围,一个缩在简陋鹿砦后面、抱着长矛打盹的喽啰被同伴一脚踹醒,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只见十几步外的枯树林边缘,几点火星伴随着短促的破空声飞来,“噗噗”几声闷响,扎在鹿砦的木桩上或旁边的冻土里。是绑着浸油破布、点燃了射过来的简易火箭,虽然没什么杀伤力,但成功地引燃了鹿砦边缘一些干燥的荆棘和草叶,橘红色的火苗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格外刺眼。
“快!弄灭它!别让火势起来!”一个小头目模样的汉子低声吼道,自己也抄起一把破扫帚扑打着火苗。
几个喽啰慌忙上前,用雪块和脚踩扑打。火很快被扑灭,只留下几缕呛人的青烟和一片焦黑的痕迹。这已经是昨夜第三次类似的袭扰了。
一个喽啰捂着被火星溅到、烫起水泡的手背,龇牙咧嘴地骂道:“幽谷那帮缩头乌龟!不敢真刀真枪干,尽使这些下三滥的招数!”
“闭嘴!”小头目呵斥道,眼睛警惕地扫视着黑沉沉的树林,“大当家说了,他们这是想耗着咱们!都给我打起精神,眼睛放亮点!再让人摸到眼皮子底下放火,老子扒了你们的皮!”
喽啰们不敢再抱怨,但脸上都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和烦躁。连续两夜,幽谷的小股人马就像幽灵一样,不时从黑暗中冒出来,射几支冷箭,丢几块石头,放几把火,然后又迅速消失在山林里。他们从不靠近营地核心,专门挑外围哨位和鹿砦薄弱处下手。马匪们被迫提高警惕,轮班值守,睡眠严重不足,精神始终紧绷。再加上营地地处山口,寒风凛冽,食物也只是勉强果腹的粗粮和少量抢来的肉干,士气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滑落。
营地中央,那顶相对最厚实的牛皮大帐里,马阎王盘腿坐在一块兽皮上,就着昏暗的油灯,用小刀慢条斯理地削着一块硬邦邦的肉干。他四十岁上下,面容粗犷,左眼下方有一道深刻的刀疤,让他的脸平添了几分凶戾。他穿着一件不太合身的铁片札甲,外面罩着脏污的皮袄,头发胡乱扎在脑后。
一个心腹头目掀开帐帘进来,身上带着寒气,低声道:“大当家,西边又闹腾了一下,放了把小火,已经扑灭了。兄弟们……都有些怨言,说这鬼天气,耗在这儿不是办法,不如直接杀进去抢他娘的。”
马阎王眼皮都没抬,将削下的一小条肉干扔进嘴里,慢慢咀嚼着,直到咽下,才开口道:“杀进去?幽谷那墙你看见了?壕沟你也看见了?他们敢出来放火,说明墙里头人没慌,家伙也没乱。一百多号人硬冲,就算冲进去了,得死多少?抢到的那点粮食,够赔本吗?”
头目语塞,犹豫道:“那……就这么耗着?咱们的粮也不多了,从刘扒皮那儿‘借’来的,顶多再撑七八天。西边那伙人……”
提到“西边那伙人”,马阎王削肉干的动作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阴霾。那支突然出现又神秘消失的精锐队伍,像根刺一样扎在他心里。他混迹这么多年,眼力还是有的,那绝不是普通的豪强私兵或土匪。他们出现在这个节骨眼上,目的绝对不简单。是冲着幽谷?还是……冲着他马阎王?或者,是两边都想吞?
“耗着。”马阎王最终吐出两个字,“幽谷被围,比咱们更急。他们人多,耗不起。等他们里头自己乱起来,或者……等西边那伙人露出真面目。告诉兄弟们,再忍几天。等破了幽谷,粮食、女人,随便抢!现在,谁再敢动摇军心……”他手中的小刀“夺”一声钉在面前的矮几上,刀身微微颤动,“老子先拿他祭旗!”
头目心中一凛,连忙低头:“是!大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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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刻,幽谷南墙。
杨熙和赵铁柱并肩站在墙头,望着远处马阎王营地隐约的轮廓和升起的几缕晨炊。寒风刮过,带着墙外未散尽的淡淡焦糊味。
“昨夜袭扰了三次,他们反应一次比一次快。”赵铁柱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手,声音有些沙哑,“咱们的人撤得也快,没被咬上。估摸着,马阎王那边也够呛,睡不好觉。”
杨熙点了点头,目光沉静:“有效果就好。但我们的人也不能太疲劳。从今晚开始,袭扰的频率降下来,改为隔一夜一次,但每次的动静可以稍微大点,真真假假,让他们摸不清规律。重点还是保存我们自己的体力和士气。”
他看向赵铁柱:“墙头兄弟们状态怎么样?”
赵铁柱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叹了口气:“累,肯定是累。口粮又减了半成,虽说大家都知道是为了长久计,但肚子里没食,身上就没劲,天又冷……有几个年纪小的,晚上值守时偷偷打瞌睡,被我逮住抽了两鞭子。”他顿了顿,“主事人,我不是心狠,是怕他们一闭眼,马匪的刀就上来了。”
“你做得对。”杨熙拍了拍赵铁柱结实的肩膀,“非常时期,纪律比温情更重要。但也要让兄弟们明白,我们为什么必须撑下去。李茂先生的‘战地简报’,每天都要在换班时宣读,哪怕只是几句话,告诉他们我们又坚持了一天,外面的马匪也不好过,我们的粮食还能撑多久。要让他们心里有数,有盼头。”
“明白。”赵铁柱重重点头,“对了,周青那边有消息吗?”
“还没有。”杨熙摇头,眉头微蹙,“西林卫消失得很彻底,方圆二十里内,没发现他们大规模活动的痕迹。要么他们已经远遁,要么……就藏在更深、更隐蔽的地方,所图更大。”
这才是最让人不安的。明处的狼固然凶恶,但暗处的毒蛇,更让人防不胜防。
两人正说着,吴老倌沿着墙头步道匆匆走来,脸上带着一丝忧色。
“主事人,赵队长。”吴老倌拱了拱手,低声道,“刚接到胡驼子通过隐秘渠道递来的口信。范公……对咱们的拖延,似乎有些不耐烦了。口信说,‘十日之期已过三日,时不我待,望杨主事勿再犹豫,以免误人误己。’”
语气比上次更加严厉,催促的意味非常明显。
杨熙眼神微冷:“误人误己?他是在威胁我们,若不答应,接下来就不会再有援助,甚至可能……”
吴老倌沉重地点了点头:“老朽也是这般解读。而且,胡驼子还暗示,西边那股势力(他虽未明指西林卫,但显然知情),范公似乎也未能完全掌握其动向,提醒我们……自求多福。”
内外交困,压力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
杨熙沉默了片刻,忽然问道:“吴伯,你觉得,如果我们现在答应范云亭的条件,他能立刻出兵帮我们解围吗?或者,至少施加足够压力,让马阎王退兵?”
吴老倌苦笑摇头:“绝无可能。范公远在北边,鞭长莫及。他最多是通过黑山卫所或刘扒皮等地方势力施压,但那需要时间,且效果未知。马阎王是亡命徒,未必买账。范公此举,更像是……趁火打劫,用最小的代价,逼我们就范,拿下幽谷和黑风岭矿藏的未来控制权。”
“也就是说,答应他,眼前之围未必能解,但幽谷的未来就捏在他手里了。”杨熙语气平静地总结。
“正是。”吴老倌叹息。
“那就不答应。”杨熙的声音不大,却斩钉截铁,“至少,现在不答应。继续拖。告诉他,幽谷正与马匪血战,无暇他顾,待打退马匪,必给交代。另外……”他眼中闪过一丝锐光,“可以把我们发现隐秘矿洞入口的消息,模糊地透露给胡驼子,就说我们正在探查一条可能通往矿脉深处的新路径,但遇到些‘困难’。”
吴老倌眼睛一亮:“主事人是想……用这个发现,增加我们谈判的筹码,也让范公更加重视,不敢轻易放弃我们?”
“不错。”杨熙点头,“矿洞入口是真是假,价值多大,我们自己还没摸清。但没关系,先放个风声出去。范云亭既然志在矿藏,就不会对这个消息无动于衷。这或许能为我们再争取一些时间,甚至……换来一点实质性的帮助,比如更精确的关于西林卫的情报。”
这是一步险棋,虚虚实实,但也是目前破局的可能方向之一。
吴老倌领会:“老朽知道怎么做了。”
吴老倌离开后,杨熙对赵铁柱道:“赵叔,墙头交给你了。我去看看石锁他们带回来的那个矿洞入口的详细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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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议堂旁边的小房间里,周青、雷瘸子、李茂,还有老陈头和孙铁匠(因为涉及可能的矿石样本)都被召集了过来。石锁站在一旁,面前摊开了一张刚刚根据记忆绘制的、极其简略的路线图,标注着发现矿洞裂缝的大致位置和周围地形特征。桌上,还放着几块他从那附近带回来的、颜色暗红、含有明显金属光泽的矿石碎块。
“……裂缝很窄,仅容一人侧身。里面很深,有风,气味特别。”石锁的叙述依旧简洁清晰,“我们没有深入,只在外围取了这几块石头。附近雪地上有旧的、模糊的脚印,方向杂乱,不像近期有人频繁活动。刀疤冯的脚印……消失在裂缝附近,不能确定他是否进去了。”
周青拿起一块矿石,在手中掂了掂,又用匕首刮下些粉末观察:“含铁量不低,而且伴生着些别的东西……这矿脉,恐怕比我们之前想的还要有价值。”他看向杨熙,“主事人,如果这真是条通往矿体的天然通道,它的意义……太大了。”
老陈头和孙铁匠更是眼睛发亮,反复查看那几块矿石样本,低声交流着。“这成色……”“要是能直接找到矿脉主体……”
“意义大,风险也大。”雷瘸子泼了盆冷水,“西林卫为什么出现?马阎王为什么咬着不放?都是因为这矿!我们现在自己摸到了一条近路,是福是祸还说不准。万一走漏消息,或者探查时撞上什么不该撞上的东西……”
“但这也是机会。”李茂推了推“眼镜”,分析道,“如果我们能抢先掌握这条通道,甚至初步探明部分矿体,无论是在未来与范云亭的谈判中,还是应对西林卫的威胁时,我们都将拥有更大的主动。甚至……可以秘密获取一些急需的铁料来源。”
所有人都看向杨熙。是否探查矿洞,探查到什么程度,这是需要主事人最终拍板的重大决策。
杨熙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目光在那张简陋的地图和几块矿石之间移动。矿藏的诱惑是巨大的,尤其是在幽谷急需各种资源的当下。但风险同样致命,可能提前引爆与西林卫的冲突,也可能在探查过程中遭遇未知的危险(塌方、毒气、乃至可能存在的、更早发现矿脉的势力)。
“探查。”良久,杨熙终于开口,声音沉稳,“但必须绝对保密,控制规模。”
他看向周青和石锁:“周青叔,石锁,由你们两人,再挑选一名绝对可靠、擅长攀爬和潜行的老手,组成三人探查小组。任务不是挖掘矿石,不是寻找矿脉主体,而是:第一,确认这条裂缝是否真的通往矿体,内部结构大致如何,是否有其他出口或危险;第二,绘制尽可能详细的内部路线图;第三,采集少量有代表性的矿石样本,供陈爷爷和孙师傅分析。全程以安全为第一要务,有任何异常,立即撤回。”
“明白!”周青和石锁同时应道。
“探查时间,定在明晚子时后,趁夜色最深时行动。”杨熙继续部署,“雷叔,二营地靠近西北方向,你的人要加强对那片区域的日常巡逻和警戒,确保探查小组出发和返回路径的安全,但不要靠近矿洞入口本身,以免留下痕迹。李茂先生,此次行动的所有记录和样本,列为最高机密,仅限在场几人知晓。”
一条可能改变幽谷命运的秘密探查行动,就这样在巨大的风险与诱惑之间,被谨慎地启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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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幽谷核心层为矿洞之事秘密商议时,王石安居所那扇紧闭了数日的房门,终于“吱呀”一声,被轻轻推开。
王石安走了出来,身上依旧是那件浆洗得发白的旧棉袍,脸上带着惯有的、温和而略显疏离的笑容。他像是睡了很长一觉,精神看起来好了些,但眼底深处,似乎多了一些更加深沉难明的东西。
他信步走到共议堂附近,恰好“遇见”了正从里面出来的吴老倌。
“吴老,多日不见,气色尚佳。”王石安拱手微笑。
吴老倌心中一动,面上不动声色,还礼道:“王师傅安好。可是有事寻主事人?”
“正是。”王石安点头,“听闻南边战事胶着,西边亦不甚太平。石安于此叨扰多日,承蒙款待,心下难安。或有些许浅见,想与杨主事交流一二,不知可否代为通传?”
他的语气依旧客气,但“浅见”二字,却让吴老倌心头微凛。王石安选择在这个时候主动求见,绝非无的放矢。
“王师傅客气了,主事人正在处理些庶务,老朽这就去通报,请王师傅稍候。”吴老倌说着,转身快步走向杨熙所在的小房间。
片刻后,杨熙在共议堂正式接见了王石安。只有他们两人,连吴老倌也退了出去,守在门外。
“王师傅请坐。”杨熙示意,亲手斟了一杯粗茶推过去,“不知王师傅有何见教?”
王石安没有立刻喝茶,而是看着杨熙,脸上的笑容淡了些,语气却更加认真:“杨主事,明人不说暗话。幽谷眼下之局,东狼西虎,外压内紧,可谓危如累卵。范公之条件,看似苛刻,然乱世之中,背靠大树,未必不是一条生路。杨主事少年英杰,当知‘识时务者为俊杰’。”
杨熙面色平静:“王师傅是来当说客的?”
“说客谈不上。”王石安摇头,“只是不忍见一方初具气象之净土,毁于旦夕之间。西边那支队伍,杨主事可知其根底?”
杨熙眼神微凝:“正要请教王师傅。”
王石安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缓缓道:“那并非寻常豪强私兵,亦非官府人马。其号‘西林’,背景极深,牵扯朝堂、边镇、乃至巨商大贾。他们所图,绝非区区一处铁矿那么简单。幽谷挡在其视野之内,恐已引其不悦。马阎王不过癣疥之疾,西林卫……方是心腹大患。”
这话与周青探查的感受,以及范云亭隐约的警告,都对上了。
“王师傅的意思是……”
“范公或可与西林卫周旋,但需代价。”王石安放下茶杯,目光直视杨熙,“幽谷若想在此番漩涡中存身,要么彻底依附范公,借其力抗衡;要么……需展现出足够让西林卫也忌惮,或者觉得‘收服’比‘摧毁’更划算的价值。”
他顿了顿,意有所指:“譬如,一条能直抵矿脉腹地的、隐秘的路径?或者,某些对开采冶炼至关重要的……本地知识?”
杨熙心中巨震!王石安怎么会知道矿洞入口的事?!是吴老倌透露的?不,吴老倌办事极有分寸,绝不会在此时泄露。那就是……王石安自己猜到的?或者,他有别的消息来源?
看着杨熙眼中一闪而过的惊疑,王石安脸上重新浮起那温和却难以捉摸的笑容:“杨主事不必惊讶。石安既受命驻此,耳目总还是有一些的。如何选择,关乎幽谷数百人性命前程,还望杨主事……慎重权衡。”
他不再多言,起身拱手:“石安言尽于此,告辞。”
留下杨熙一人坐在堂中,看着那杯已经凉透的粗茶,眉头深深锁起。
王石安这次露面,看似提醒,实为施压。他将西林卫的威胁赤裸裸地摊开,又将矿洞的秘密隐约点破,逼着幽谷在范云亭和西林卫之间,或者说,在彻底依附与艰难自主之间,做出更急迫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