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运殿内那场关乎天下大势的考教与问对暂时告一段落。
殿内凝重的、关乎权谋与生死的紧张气氛,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但那份沉甸甸的份量,已深深烙印在世子朱瞻坦的心头。他知道,从此刻起,他不再仅仅是归省的游子,更是被父王正式纳入棋局,需要共同面对惊涛骇浪的同盟与继承者。
“好了,今日就到此为止。”朱高煦挥了挥手,脸上那锐利如鹰隼般的光芒渐渐敛去,重新覆上了一层淡淡的、恰到好处的疲惫,仿佛刚才那个执子布局、洞悉千里的枭雄只是惊鸿一瞥。“一路车马劳顿,又说了这许多话,你也乏了。先去沐浴更衣,稍作歇息。酉时正,在后宅花厅,你母妃备了家宴,为你接风。”
他的语气平和,带着一丝寻常父亲对儿子的关怀,与方才判若两人。这便是朱高煦,能在谈笑间运筹帷幄,也能在转瞬间将杀伐决断掩藏于温情之下。
“是,父王。儿臣告退。”朱瞻坦恭敬行礼,退出了承运殿。殿外寒冷的空气涌入肺腑,让他精神为之一振,也让他更清晰地意识到,刚刚经历的一切并非梦境。
在内侍的引导下,朱瞻坦回到了自己离京前居住的、早已打扫得一尘不染的院落。热水早已备好,氤氲的热气驱散了满身的寒意与疲惫。浸在温热的浴汤中,他闭上眼,脑海中依旧回响着父王的话语,以及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压力巨大,但一种奇异的、被认可的激动,以及一种终于找到归属感和方向的踏实感,混杂在一起,让他心潮难平。
酉时初,朱瞻坦换上一身常服,神清气爽地来到后宅花厅。此处不比前殿的庄严肃穆,布置得更为温馨雅致,炭火烧得旺旺的,暖意融融。厅内已摆好一张紫檀木大圆桌,桌上陈列着精致的餐具,几名侍女正悄无声息地布置着菜肴。
片刻后,环佩轻响,一名身着绛紫色宫装、雍容华贵的中年美妇在侍女簇拥下步入花厅,正是汉王妃韦氏。她虽已年近四旬,但保养得宜,容貌端丽,眉宇间带着一股历经世事的沉静与温婉,只是眼底深处,藏着一丝难以化开的忧色。她身后,跟着一男一女两个半大孩子,男孩约莫十岁,虎头虎脑,眼神灵动,是汉王第五子朱瞻垅。女孩略小一些,约七八岁,梳着双丫髻,穿着粉嫩袄裙,怯生生地拉着母亲的衣角,好奇地打量着久未见面的长兄。
“母妃!”朱瞻坦见到母亲,眼眶顿时一热,疾步上前,撩袍便欲行大礼。
“坦儿!快起来,让娘好好看看!”韦王妃未等他跪下,便已上前一把扶住,声音哽咽,上下打量着儿子,泪水瞬间盈满了眼眶,“瘦了,也高了……在京中这几年,苦了你了……” 话语未尽,已是泣不成声。这四年,儿子在京城为质,她在家中无一日不悬心吊胆,此刻见到儿子安然归来,心中积压的担忧与思念尽数化作泪水。
“儿子不孝,让母妃担忧了。”朱瞻坦亦是声音哽咽,紧紧握住母亲的手。那小女孩见状,也怯怯地叫了声“二哥”,小男孩则规规矩矩地行礼:“瞻垅见过二哥。”
一家团聚,温情脉脉,冲淡了王府中惯有的肃杀之气。
就在这时,两名内侍推着轮椅,载着朱高煦缓缓进入花厅。他已换下王服,穿着一身玄色暗纹锦袍,外罩一件家常的藏青色棉坎肩,脸上带着些许倦容,但眼神温和,与下午在承运殿时判若两人。
“都在了?”朱高煦目光扫过妻儿,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那笑意冲散了他眉宇间的冷峻,竟有几分家常的温和,“开宴吧。今日家宴,不必拘礼。”
“是,王爷(父王)。”众人应声落座。朱高煦自然坐在主位,韦王妃紧挨其右,朱瞻坦居左,两个小的依次坐下。
菜肴并不算极度奢华,但样样精致,多是山东风味和朱瞻坦自幼喜爱的菜式,显然是用心准备了的。侍女们悄无声息地布菜斟酒。
朱高煦率先举杯,目光落在韦王妃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歉然和温情:“王妃,这四年,辛苦你了。坦儿在京,你在家中亦是日夜悬心。还有垐儿、域儿……” 他提到那两个不在场的儿子名字时,微微顿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那复杂中有关切,有期许,亦有一丝深藏的歉疚。他眼前仿佛闪过几个隐秘的画面:去年深秋,在“砺刃谷”外围的山梁上,他披着黑色斗篷,于凛冽寒风中,远远望着校场里那个与普通士卒一同扛着圆木奔跑、满身泥汗却目光坚毅的幼小身影;又或是今年初夏,在“求是学院”后山的试验田边,他隐在树后,看着那个蹲在田垄间,正与老农和书院学子认真比划、争论着秧苗间距的少年……他只是远远地看,从未现身。有些路,既然让他们去走了,便不能轻易用父亲的羽翼去干扰。但那份牵挂,却从未放下。在他那间布满机密文书的书房暗格里,除却天下舆图、各方势力脉络,还单独放着一本不厚的册子,封皮无字。里面并非军国大事,而是“听风阁”定期报来的、关于三子瞻垐与四子瞻域在“砺刃谷”、“雷火工坊”及“求是学院”的一切细况:何时受伤,何时受赏,学业进境,同僚关系,甚至某次饭食多进了半碗,某夜挑灯夜读至子时……这些琐碎报文,他都会亲自看过,然后小心地粘进那本册子里。那册子,记录的不是棋子,是儿子。
他很快掩去眼底的波澜,语气恢复平稳,但那份歉疚感却似乎更真实了几分:“他们年纪小小,便离家历练,你身为人母,心中定然难舍。为父……亦是如此。但雏鹰总要离巢,方能搏击长空。此事,是本王对不住你,让你承受这骨肉分离之苦。”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了些,带着一种真实的疲惫与感慨,“还有本王……自永乐爷龙驭上宾后,这场大病下来,身子骨是大不如前了,平日里事务繁杂,性情也难免焦躁,让你跟着操心受累了不少。这个家,里里外外,苦了你了。”
这番话,从朱高煦口中说出,已是极为难得的情话。他一生刚强,鲜少如此直白地表达对家人的愧疚。韦王妃闻言,眼圈又红了,连忙举杯:“王爷言重了。妾身既嫁入王府,自当与王爷同心。坦儿是为国尽忠,垐儿、域儿是去历练成才,妾身……虽有不舍,却也明白王爷的深意。只要王爷玉体安康,一家平安,妾身便心满意足了。”说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姿态豪爽而不失王妃风范。
朱高煦点了点头,也将酒饮尽,又看向朱瞻坦,目光中审视的意味淡去,流露出一种深沉的、几乎带着重量的肯定:“坦儿,这杯,父王敬你。四年京华,步步惊心。你今日所言所行,父王……甚慰。”
他没有多说,但这“甚慰”二字,在朱瞻坦听来,却比千斤还重。这不仅是对他今日应对的认可,更是对这四年质子生涯的一种盖棺定论。
朱高煦放下酒杯,手指轻轻摩挲着光滑的杯沿,声音低沉而清晰地传入朱瞻坦耳中,也像是在对韦王妃解释,更是在剖白自己当年的抉择:“当年送你入京,朝野有些人背地里嚼舌,说本王‘卖子求生’,心冷如铁。” 他嘴角掠过一丝冷峭的弧度,“他们懂什么?送你去,不是将你弃于险地,恰恰是因为你是我朱高煦的世子,是我汉王一脉未来的支柱!唯有你去,才能让宫里那位稍安勿躁,为乐安换来喘息之机;也唯有你去,亲身置于那天下权柄与阴谋交织的最中心,去看,去听,去熬炼,才能真正明白,我们这样的人家,生存是何等不易,肩上的担子又是何等分量!”
他的目光变得锐利而深远:“从你踏进京城那一刻起,你的命,就不仅仅是你自己的了。它连着乐安上下无数人的身家性命,更连着……我们这一脉未来的气运!这不是把你当弃子,恰恰是把你当成了最关键的棋眼,最需要淬炼的刀锋。你若折在那里,乐安的脊梁也就断了大半。所以……”
他顿了顿,语气中透出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与一丝深藏的关切:“自你离府,王府最精干的一队‘影子’,就没有离开过你左右。你住的世子府邸,从门房到厨娘,都有我们的人。你在文华殿读书,殿外洒扫的内侍里,也有眼睛。甚至你出城踏青,沿途的茶寮、驿站……你可知,有多少双看不见的手,在为你清除暗处的威胁,又为你挡下了多少次试探与构陷?”
朱瞻坦闻言,浑身剧震,猛地抬头看向父亲,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随即化为一种后知后觉的恍然与深沉的触动。原来……原来这四年看似孤独无依的囚鸟生涯,自己并非真的在孤军奋战!父王那看似冷酷无情的决定背后,竟铺陈着一张如此严密而深情的保护网!那些在京城偶遇的“热心”商贩,那些及时出现的“巧合”,那些看似平淡无奇却总能让他化险为夷的日常……此刻都有了全新的解释。这不是放任,而是另一种形式的磨砺与守护——既要让他感受到真实的压力与危机,锤炼心志,又要确保他不会真的被吞噬。
“父王……” 朱瞻坦喉头哽咽,千言万语堵在胸口。他明白了,这四年,不仅仅是他在京城煎熬,父王在乐安,同样在为他悬心,为他布局。这份沉甸甸的“历练”,这份生死与共的牵连,比任何空洞的鼓励或庇护都更能塑造一个合格的继承人。唯有内心真正强大,能在这等高压下保持清醒、磨砺锋芒的世子,未来才有可能驾驭乐安背后那庞大而复杂的机器,才有可能在更险恶的棋局中,为整个家族博取一线生机。
朱高煦看着他眼中翻涌的情绪,知道他已经懂了。有些话,点到即止,胜过千言万语。他缓缓道:“如今你回来了,很好。证明你熬过来了,也看明白了一些东西。但记住,往后的路,只会更险。乐安的担子,你要开始学着挑了。”
这番对话,不仅彻底打消了朱瞻坦心中可能残存的、对父亲当年决定的最后一丝疑虑或委屈,更让他清晰地认识到自己与乐安命运的紧密捆绑,以及父亲那隐藏在冷酷决断之下的深沉筹谋与期待。这份认知,将是他未来面对一切风雨时,最坚实的内核。
家宴的气氛也渐渐活络起来。朱瞻坦讲述着京中的一些趣闻轶事,韦王妃关切地询问他的饮食起居,两个小的也渐渐放开,叽叽喳喳地问着京城的新奇事物。朱高煦大多时间只是静静听着,偶尔插问一两句,嘴角始终带着那丝温和的笑意,享受着这难得的、没有算计与刀光剑影的天伦之乐。他甚至难得地亲自用公筷为韦王妃夹了她爱吃的菜,这个细微的举动,让韦王妃的眼眸中顿时焕发出惊喜的光彩。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朱高煦似乎多喝了几杯,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晕,话也比平时多了一些。他拍着朱瞻坦的肩膀,语气带着几分酒意,也更添了几分感慨:“坦儿,你长大了,真的长大了。为父……很高兴。看到你,就想起当年跟着你皇爷爷,在漠北驰骋的日子……那时候,真是……痛快!”
他的目光有些迷离,仿佛穿越了时空,回到了那段金戈铁马的岁月。但很快,他又清醒过来,摇了摇头,自嘲地笑了笑:“老了,不提当年勇了。如今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了。”他顿了顿,看着朱瞻坦,语气变得郑重起来,“坦儿,明日一早,你不用来请安,多睡会儿。父王……要送你一份礼物,一份你绝对想不到的礼物。”
“礼物?”朱瞻坦一愣,心中好奇,但见父王没有明说,也不敢多问,连忙道:“父王厚爱,儿臣愧不敢当。无论何物,都是父王恩典。”
“呵呵,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朱高煦神秘地笑了笑,又举杯对韦王妃道,“王妃,再饮一杯。今日高兴。”
家宴直至亥时方散。朱高煦显然有些醉了,被内侍扶回寝殿休息。韦王妃亲自送朱瞻坦到院门口,又细细叮嘱了许多,才依依不舍地回去照顾汉王。
朱瞻坦回到自己的院落,虽饮了酒,却毫无睡意。今日发生的一切,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中回放。父王的考教、认可,家人的温情,还有那神秘的“礼物”……这一切都让他心潮澎湃。他站在窗前,望着乐安城寂静的夜空,繁星点点,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期待与一丝不安的预感。父王所说的“惊喜”,究竟会是什么呢?
与此同时,汉王寝殿内。
韦王妃小心翼翼地服侍朱高煦躺下,为他掖好被角。朱高煦闭着眼,似乎已然熟睡。但就在韦王妃准备吹熄灯烛时,他却忽然开口,声音清醒无比,毫无醉意:“王妃,你觉得坦儿……如今可能担得起重任了吗?”
韦王妃手一颤,转身看向丈夫,只见朱高煦双目炯炯,哪里还有半分醉态?她心中一惊,随即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她顿时明白了,方才家宴上的温情与醉意,恐怕大半也是……做给某些人看的,或者,至少是半真半假,是刻意松弛下来给儿子看,给可能存在的眼睛看,或许,也是给她看,让她稍安。真正的朱高煦,从未有一刻真正放松过那根绷紧的弦。
她沉吟片刻,就着昏黄的烛光,看着丈夫深邃的眼眸,轻声道:“坦儿沉稳了许多,心思也缜密了,眼里有了东西,不再像四年前离府时那般,清澈得一眼能望到底。只是……王爷,他还年轻,心性未定,骤然压以重担,妾身怕……” 她顿了顿,没有说下去,但忧虑之色溢于言表。
她虽从不过问朱高煦具体在谋划什么,那些深夜密谈、地宫中的会议、往来诡异的信使,她都自觉地避而远之。但她是汉王妃,是朱高煦结发二十余年的妻子,是这个庞大王府的女主人。有些事,不必明说,只需感受这府中日益凝重的气氛,观察丈夫越来越深锁的眉头,回想这些年乐安暗中的种种变化,以及此次世子突然被恩准归省背后那令人不安的“平静”,她便已能大致猜出,丈夫口中的“重任”意味着什么。那绝非仅仅是继承王爵、打理藩地那么简单。那很可能是一条无法回头、布满刀锋的荆棘路,一旦踏上,便是与整个天下最至高无上的权柄对赌。赌注,是他们全家的性命,是乐安上下无数人的未来。她怕,怕儿子太年轻,扛不起这般惊天重压,也怕……这条路最终通往的,是她不敢深想的万丈深渊。
“怕他承受不住?”朱高煦接口道,目光幽深,“雏鹰不经历风雨,永远学不会飞翔。乐安的担子,迟早要交到他手上。现在……正是时候,让他开始接触核心了。那份‘礼物’,便是第一步。”
韦王妃看着丈夫那深不见底的眼睛,心中百感交集。她知道,丈夫的决定无人能够改变,而乐安的未来,注定充满荆棘。她只能默默祈祷,希望儿子能扛起这份沉重的“惊喜”。
夜色渐深,整个汉王府似乎都沉浸在家团圆的温馨与宁静之中。然而,在这宁静的表象之下,一场更大的风暴,或许正在那份神秘的“礼物”中,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