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德州以南官道。连日的大雪初霁,铅灰色的天幕微微透出些惨淡的日光,照在官道两侧皑皑的积雪上,反射出刺目的冷光。一支约五十人的精悍骑兵,护卫着一辆青幄马车,正碾过道上残冰碎雪,不疾不徐地向南行进。马蹄踏碎薄冰,发出清脆的“咔嚓”声,在旷野中传得老远。
马车内,汉王世子朱瞻坦一身天青色云纹锦袍,外罩玄狐斗篷,正闭目养神。他面容依稀可见其父朱高煦年轻时的轮廓,剑眉星目,鼻梁挺直,只是这四年来居于京师为质,眉宇间少了几分少年应有的飞扬,多了几分与其年龄不甚相符的沉静,甚至是一丝若有若无的郁色。离京已有两日,越是接近乐安,他心中那份压抑了四年的思乡之情便越是汹涌,几乎要破胸而出,但与此同时,一种更深沉的、近乎本能的谨慎与忧虑,也如影随形。皇兄此番突然恩准他归省,是真心体恤,还是另有深意?乐安如今是何光景?父王……身体可还安泰?
就在他心潮起伏之际,突然,一阵极其嘹亮、穿透力极强的唳鸣声,自高空遥遥传来!
“唳——!”
声音清越激昂,带着一种睥睨天下的锐气,瞬间划破了冬日原野的寂静。
朱瞻坦猛地睁开双眼,这声鹰唳是如此熟悉,如同一把钥匙,瞬间开启了他记忆深处尘封的闸门!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激动,猛地探身掀开了车窗帘子,急切地向天际望去。
只见湛蓝如洗的高空之上,一个黑点正以惊人的速度盘旋而下,越来越近,赫然是一只神骏无比的海东青!其羽色如雪,唯翅尖与尾翎墨黑,在日光下流转着金属般的光泽,姿态矫健迅猛,正是当年他离京之前,父王亲手赠予他的那只“玉爪”,女真人口中的“松科罗”——神鹰、天使!
是‘玉爪’!” 朱瞻坦心中狂震,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瞬间涌遍全身!四年了!他离开乐安,在京师为人质,整整四年!这四年里,他谨言慎行,如履薄冰,时刻提醒着自己的身份和处境。周围看似繁华,实则步步惊心,无一物可依,无一人可恃。唯有午夜梦回,才能依稀捕捉到乐安城头那自由的空气和父王那虽严厉却如山岳般可靠的身影。
而此刻,在这山东边境,听到这声熟悉的鹰唳,看到这父王亲手所赐、曾陪伴他度过“熬鹰”那七个不眠之夜的神骏身影,一种前所未有的、如同漂泊已久的船只终于望见港湾灯火的强烈归属感和安全感,将他牢牢攫住!
他记得无比清晰,那七个昼夜的“熬鹰”,是父王对他成为“大人”的第一次严峻考验。眼皮沉重如铁,海东青那桀骜凶戾的眼神时刻挑衅着他的意志极限。是父王那句“熬得过,它是你臂膀利刃;熬不过,它便是噬主凶禽”的话语,和那双深沉注视的眼睛,支撑着他最终驯服了这天空的王者。当“玉爪”最终低头啄食他掌心肉条的那一刻,他抬头,看到了父王站在院门口,那张素来冷峻的脸上,竟破天荒地露出了一丝极淡、却真实无比的赞许笑意。就是从那一刻起,他感觉父王不再仅仅将他看作需要严加管教的稚子,而是开始将他视为一个可以平等对话、甚至委以重任的“大人”。这鹰,不仅是宠物,是伙伴,更是他与乐安、与父王之间最紧密的纽带,是他作为汉王世子的身份象征和精神依仗!
“是父王!是父王派它来的!” 朱瞻坦心中呐喊,眼眶瞬间湿热。这鹰在此刻出现,绝非偶然!这意味着,从他踏入山东地界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回到了父王的羽翼之下!一切的谨慎、隐忍、孤寂,在这一刻似乎都有了宣泄的出口。他不再是京师那个需要时刻注意言行、无人可依的质子,他是乐安的世子,是汉王的儿子!这片土地,天空,乃至这空中的鹰,都是他的依仗!
“玉爪……” 他喃喃低语,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指尖因激动而微微发白。他紧紧盯着那空中盘旋的神鹰,仿佛要将这景象刻入灵魂深处。
空中那海东青似乎也认出了旧主,围绕车队低空盘旋了三匝,发出几声更为急促、近乎欢快的唳鸣,仿佛在确认,在迎接,随即振翅高飞,化作一个黑点,向着乐安城方向疾掠而去,像是赶回去报信的信使。
车队继续前行,但朱瞻坦明显感觉到,护卫骑兵们原本肃穆的神情似乎松弛了一丝,眼神中透出一种回到自家地盘的从容与锐利。连马蹄声似乎都轻快了许多。朱瞻坦放下车帘,重新坐直身体,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仿佛都带着乐安独有的、令他安心的气息。他脸上依旧沉静,但紧握的拳头已悄然松开,一直微蹙的眉宇也舒展看来,一种踏实的感觉取代了之前的忐忑不安。
又行了约莫一个时辰,官道前方出现一队约百人的骑兵,打着汉王府的旗号,似是等候已久。然而,与世子身边那五十名虽经长途跋涉却依旧保持着京营特有严谨阵型的护卫相比,眼前这支“王师”就显得有些……过于随性了。
队伍勉强算成队列,但盔甲穿戴并不十分齐整,有的甚至敞着怀,露出内里的棉袄。马匹虽也算得上膘肥体壮,但骑士们的神情却透着一股懒洋洋的劲儿,三五成群地凑在一起低声说笑,或是无聊地打着哈欠,全无精锐之师应有的肃杀之气。为首一员将领,身形倒是魁梧,面色黝黑,正是汉王府护卫指挥使王斌。他见世子车驾到来,这才不紧不慢地催马迎上前几步,在马车前随意地抱了抱拳,声音洪亮却带着几分江湖气,而非军旅的刻板:
“末将王斌,奉王爷之命,在此迎候世子殿下!弟兄们散漫惯了,殿下莫怪!” 他说话时,目光似有意似无意地扫过世子身后那些京营官兵,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近乎倨傲的笑意。
朱瞻坦掀帘下车,目光迅速扫过这支“迎驾”的队伍,心中顿时雪亮。这哪里是王府亲兵该有的样子?分明是父王故意做出来的姿态!是做给谁看的?自然是做给这五十名“护卫”他回乐安、实则为京营官兵、身负探查乐安虚实使命的“眼睛”看的!父王是要让这些探子回去禀报:乐安汉王府的兵马,不过是一群纪律涣散、不堪一击的乌合之众!这“懒散”是表象,是麻痹,是父王轻蔑而又精准地射向京城的一支“软箭”!
他心中了然,脸上却不露分毫,反而顺着王斌的话,语气温和,甚至带着几分“体谅”:“王将军辛苦了,弟兄们久候,天寒地冻,难免松懈,何怪之有。” 他亲手虚扶了一下王斌抱拳的手,举止间尽显皇室贵胄的雍容大度,与眼前这支队伍的散漫形成了微妙对比。
王斌哈哈一笑,似乎对世子的“上道”颇为满意:“殿下体恤!王爷在府中早已备下酒宴,就等殿下您了!请殿下换乘王府车驾,末将在前头给您开路!” 说罢,他调转马头,吆喝了一声,那百来名“懒散”的骑兵这才略显杂乱地拨转马头,簇拥着世子的新车驾,向着乐安城方向行去。只是,若是有心人细看,会发现这些骑兵虽队形不整,但控马技术极其娴熟,马蹄起落间隐含某种独特的韵律,且每个人看似随意的站位,隐隐将世子车驾和那五十名京营官兵“隔”了开来。那份散漫之下的精悍,如同藏在破旧皮鞘中的利刃,唯有懂行之人,才能窥见一丝端倪。
朱瞻坦坐在更为宽敞华丽的王府马车内,指尖轻轻敲击着窗棂。父王这一手“藏拙”,玩得真是炉火纯青。既麻痹了可能的窥探,也未真正失了迎接世子的礼数和护卫的实质。这份心机,这份在逆境中依旧能从容布子、反客为主的自信,似乎不太像是他记忆中那位纵横沙场的父王!
申时正,乐安城那巍峨的城墙已然在望。城门口亦是戒备森严,但并无寻常藩王世子归省应有的盛大欢迎仪式,只有数名王府属官垂手恭立,气氛透着一种异样的肃穆。
车队并未在城门口停留,径直穿过城门洞,驶入城中。乐安城内街道整洁,市井繁华,虽不及京师,却也颇具规模。只是此刻街道两旁明显加强了巡逻,百姓们虽有关切张望之色,却也无人大声喧哗,一切井然有序,透着一股被严格掌控下的平静。
朱瞻坦透过车窗,默默打量着这座既熟悉又陌生的城池。这就是父王经营了十余年的根基所在吗?
马车最终在汉王府那气势恢宏的朱漆大门前缓缓停下。王府中门大开,门前广场清扫得干干净净,不见一片积雪。两排顶盔贯甲的王府侍卫如雕塑般肃立,一直从大门排到正殿前的丹陛之下,鸦雀无声。
然而,最引人注目的,却是那巍峨王府前的情景。
只见汉王朱高煦,并未如寻常般端坐于殿内王座之上,也未曾顶盔贯甲展现其往昔悍将雄风,而是身着一袭略显宽大的玄色缂丝团龙常服,外罩一件厚厚的紫貂皮大氅,静静地坐在一张特制的、铺着厚厚白虎皮的木质轮椅上!
他并未戴冠,仅以一根简单的乌木簪束发,脸色看上去带着几分久病之人的苍白与憔悴,那双曾经锐利如鹰、睥睨四顾的眸子,此刻也似乎黯淡了几分,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与老态。他就那样坐在那里,膝上盖着一条厚厚的毛毯,仿佛真的是一位疾病缠身、需要倚靠轮椅行动的老人。
但在朱瞻坦的眼中,父王即便坐在轮椅之上,即便面带病容,那如山岳般挺拔的脊梁,那不经意间扫视过来时依旧深不见底、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目光,都无比清晰地昭示着,这具看似衰弱的躯体之内,依然栖息着一个何等骄傲、何等强大的灵魂!
朱瞻坦的心,在看清父王坐于轮椅上的那一刹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猛地一缩!一阵尖锐的酸楚混合着巨大的震惊与难以言喻的心疼,瞬间冲垮了他一路努力维持的镇定。父王……父王竟已病重到需要轮椅代步了吗?!皇兄知道吗?京师那些关于父王“韬光养晦”、“暗蓄实力”的流言,难道竟是真的?还是说……这亦是父王“戏”中的一环?
思绪电转间,朱瞻坦已不及细想。他几乎是踉跄着跳下马车,也顾不得整理仪容,便沿着那长长的、肃立着甲士的甬道,一路疾步向前奔跑,玄狐斗篷在身后猎猎扬起。
“父王!”
距离轮椅尚有十步之遥,朱瞻坦便“噗通”一声,直挺挺地跪倒,以头抢地,声音哽咽沙哑,带着四年离索的辛酸与此刻“回家”的激动:“不孝儿瞻坦……回来了!儿臣……儿臣给父王请安!”
这一跪,一拜,一声“父王”,情真意切,没有丝毫作伪。
端坐于轮椅上的朱高煦,看着跪伏在眼前、肩膀微微耸动的儿子,那深潭般的眼眸深处,几不可察地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微光。有审视,有一闪而逝的、近乎本能的柔和,但更多的,是一种冰冷的、近乎残酷的冷静。他需要这场“戏”,需要朱瞻坦的“真情流露”,来让这场“父慈子孝”的戏码更加真实,更能打动那些潜在的观众。
他缓缓抬起一只略显枯瘦、却依旧稳定的手,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虚弱与激动,却又保持着王者的威严:“坦儿……起来,快起来……让为父……好好看看你。”
朱瞻坦闻声,又重重磕了一个头,这才抬起泪眼模糊的脸,却并未起身,而是膝行几步,来到轮椅前,仰头望着父亲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容,声音依旧哽咽:“父王……您的身子……怎会……儿臣在京中,只听闻父王偶染微恙,何以……何以竟至如此境地?”他目光扫过那轮椅,心痛之色溢于言表。
朱高煦伸出手,轻轻搭在儿子的肩上,那手掌宽厚,却透着一股凉意。他叹了口气,语气中充满了“无奈”与“感慨”:“老毛病了,当年随你皇爷爷征战漠北落下的根子,如今年纪大了,便都找上门来了。腿脚不便,畏寒惧风,让吾儿担忧了。”他顿了顿,目光慈爱地端详着朱瞻坦,“你在京中……受苦了。也长高了,壮实了,只是……清减了些。陛下……待你可好?”
最后这一问,看似随意,却瞬间将朱瞻坦从汹涌的情绪中拉回了冰冷的现实。他意识到,此刻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看着他们父子,这场“团聚”从第一刻起,就不仅仅是父子亲情那么简单。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平复心绪,恭敬答道:“劳父王挂念,儿臣在京中一切安好,皇兄待儿臣甚厚,起居用度,皆按亲王世子礼制,未曾有半分怠慢。此次更是天恩浩荡,特许儿臣归省,以全人伦孝道。皇兄还特意嘱托儿臣,定要代他……问父王安好。”他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明黄绸布包裹的小匣,双手奉上,“此乃皇兄亲赐的百年老山参,嘱儿臣带回,给父王补益元气。”
朱高煦接过那匣子,看也未看,便递给身旁侍立的心腹太监,脸上露出“感动”的神色:“陛下隆恩,臣……感激涕零!吾儿一路劳顿,风雪兼程,定是辛苦了。外面天寒,莫要冻着了,随为父进殿说话吧。”
说罢,他挥了挥手。身后两名身材健硕、面容沉静的内侍,便一左一右,极其熟练且平稳地推动轮椅,转向承运殿内。朱瞻坦连忙起身,小心翼翼地跟随在轮椅侧后方。
进入温暖如春、灯火通明的承运殿,厚重的殿门在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外面凛冽的寒气与无数窥探的目光。殿内只剩下朱高煦、朱瞻坦父子,以及王斌等寥寥数名绝对心腹。
轮椅在殿中央停下。
几乎是在殿门合拢的瞬间,朱高煦身上那股“病弱”的气息骤然一敛!他虽然依旧坐在轮椅上,但整个人的气质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微微佝偻的背脊瞬间挺直,原本略显浑浊黯淡的眼神,此刻锐利如电,缓缓扫过朱瞻坦的脸,带着一种久居上位者不怒自威的压迫感。
他并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儿子,仿佛要透过这三四年的光阴,重新审视这个已然长大的世子。
朱瞻坦感受到父亲目光的变化,心知“戏”已暂告一段落,此刻才是真正的父子对话。他连忙再次躬身,语气恢复了属臣般的恭谨:“父王。”
朱高煦微微颔首,目光在儿子脸上停留了片刻,那锐利如鹰隼的眼神深处,似乎有某种冰封的东西极轻微地融化了一瞬。他注意到了儿子比离京时清减些的面庞,也捕捉到了那恭敬神色下难以完全掩饰的、历经风霜的疲惫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这四年,这孩子独自在京城那龙潭虎穴,不易。
他没有立刻询问京师的局势,而是先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似乎比刚才在殿外时,少了几分刻意维持的“虚弱”和金属般的冷硬,多了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属于人父的暗哑:“坦儿,这四年……在京中,一切可还……习惯?身子骨没落下什么毛病吧?”
这一声“坦儿”,这一句看似平常的问候,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颗小石子,在朱瞻坦心中激起了巨大的涟漪。他猛地抬头,撞上父亲那已迅速恢复深沉、但方才分明掠过一丝关切的眼神,喉头顿时一哽。四年的谨小慎微、如履薄冰,强撑的世子威仪,在此刻父亲这简短的一句问候面前,几乎土崩瓦解。他强压下翻涌的情绪,声音微哑:“劳父王挂念,儿臣……一切都好。皇兄……待儿臣以礼,起居用度未曾短缺。儿臣身子也无恙,请父王放心。”
朱高煦静静听完儿子的回答,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那深沉的眼眸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这四年,这孩子独自一人在京城那虎狼窝里周旋,能全须全尾地回来,还能在刚才那场“戏”里应对得体,已是难得。他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那点属于父亲的触动被更严苛的评估所取代。
他重新开口,声音平稳依旧,却不再仅仅是询问,更像是一位考官在检验学生这四年所学:“嗯。你能平安回来,便好。”他稍作停顿,手指在轮椅扶手上轻轻敲击,那“笃、笃”的声响在寂静的大殿里格外清晰,带着无形的压力。“京师四年,你身处其间,纵使不宜多听多看,但眼睛总长在自己身上。为父想听听,你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陛下、东宫,还有……朝中近日风头正劲的那位于谦,在你看来,都是何等光景?不必道听途说,只说你自己觉着的。”
他的目光锐利地锁定朱瞻坦。这不是索要“听风阁”已经知晓或可能更详实的情报,而是要听朱瞻坦作为一个被困于京师、必须谨言慎行的质子,凭借自身有限的接触和观察,得出了怎样的印象和判断。这考校的是他的生存智慧、观察力,以及从细微处品咂人事的直觉。
殿内的空气仿佛都凝重了几分。王斌等人屏息凝神。
朱瞻坦的心弦瞬间绷紧。他明白了父王的用意。这不是简单的汇报,而是对他四年“质子生涯”成果的掂量,是看他是否只学会了瑟缩,还是练就了在荆棘中分辨路径的眼力。他深吸一口气,将四年来的零星观察、宫宴上的远眺、有限接触中的感受,谨慎地组织起来。
“回父王,”朱瞻坦的声音平稳而清晰,他知道,此刻每一句都必须立足于“亲眼所见”,“儿臣在京,诚如父王所言,唯求无过,不敢妄闻妄视。然年节宫宴、祭祀大典,儿臣位列末席,总有些场面是躲不开的。”
“关于陛下,”他斟酌着词句,“北伐归来后,儿臣共见过陛下三次。一次是凯旋大典,远远望去,陛下虽乘辇接受朝贺,但面色……确不如出征前红润。最近一次是前几日的坤宁宫家宴,儿臣得以稍近前。陛下与臣子言笑如常,然中气似有不足,偶尔以拳抵唇轻咳,虽以酒掩过,但眉宇间倦色难消。赐酒时,儿臣接盏,曾见陛下掌心似有虚汗。依儿臣浅见,陛下龙体……确有亏损,且恐非轻微。”
他停顿一下,继续道:“至于太子殿下……儿臣仅在年节大宴时,于御座之侧遥远望见。太子由乳母抱持,与宴间热闹仿佛隔着一层。周岁有余的孩童,按说应有好奇张望之举,然太子大多时间安静异常。几次有宗室近支孩童声音稍大,太子亦无甚反应,只依偎乳母怀中。此……与寻常孩童略有不同。”
“至于襄王殿下,”朱瞻坦想了想,“北伐后,陛下召见襄王次数增多,此乃朝野共见。家宴上,陛下与襄王言语间颇为亲近,襄王神态恭谨中带着忧虑,似对陛下伤势甚为挂心。陛下命其协理京营戎政,可见信重。儿臣以为,此乃陛下为固国本、安社稷之举措。”
最后,提到于谦,朱瞻坦更加谨慎:“于廷益(于谦字)……儿臣只闻其名,知其以兵部主事随驾北伐。然此次归省前,偶闻宫人低声议论,说于主事护驾有功,简在帝心。此人……父王从嘱咐儿臣稍加留意,但未曾直接接触,只观其履历,出身清白,科举入仕,历任御史、巡按,风评素有刚直之名。此次能得陛下留意,或因忠勇可嘉,恰逢其时。然其根基尚浅,未来如何,还须再看。”
朱瞻坦的每一条回答,都严格限定在自己的观察范围内,没有引用任何未经证实的消息,只描述现象,谨慎推论。对于于谦,更是只基于公开信息和风评做最基础的判断。
朱高煦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始终注视着儿子,仿佛在衡量他每一句话的分量和背后的谨慎。直到朱瞻坦说完,殿内再次陷入沉寂。
许久,朱高煦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不妄听,不妄言,不妄断。只说自己看到的,想到的。这四年,你这份谨慎,倒是练出来了。”
这算不上夸奖,更像是一个客观的评价。他转而问道:“那你这一路行来,进入山东,看见为父派去接你的那些‘兵’,除了‘懒散’,可还看出些什么?”
朱瞻坦仔细回想,谨慎答道:“那些军士……外松内紧,散而不乱。控马娴熟,非一日之功。其站位看似随意,实则将儿臣车驾与京营护卫隐隐隔开,且彼此呼应。这‘懒散’……怕是刻意为之。”
“刻意为之给谁看?” 朱高煦追问,目光如锥。
“给……给那五十名京营官兵看,给他们背后的陛下看。” 朱瞻坦答道。
“嗯。” 朱高煦这才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眼力还算没丢。至于陛下为何放你回来,你心里,可有几分掂量了?”
考教进入了更核心、也更危险的地带。朱瞻坦知道,这需要他结合有限的观察,做出最大胆也最需分寸的推断。
朱瞻坦沉吟片刻,谨慎答道:“儿臣愚见,皇兄或是感念骨肉亲情,亦或是……借此向父王示好,暂稳藩国之心。”
“示好?稳心?”朱高煦嗤笑一声,那笑声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苍凉与冷酷,但若细听,这冷笑中似乎并无多少怒意,反而透着一丝对儿子能看清这一层的……几不可察的满意。“他那是试探!是用‘恩’来度量为父的野心,用‘情’来捆绑乐安的手脚!他如今内忧外患,太子不堪,自身难保,他是怕!怕他一旦有个万一,这大明的天下,首先乱起来的,不是塞外,而是自家藩篱!”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朱瞻坦身上,那锐利如鹰隼的眼神稍稍缓和了些许,甚至带上了一丝探讨的意味,不再仅仅是单方面的考教:“你能看到‘权衡与试探’,而非天真地以为仅是‘骨肉亲情’,这四年京城,你这份清醒和眼力,算是没有白费。在那是非之地,能活着回来已是不易,能看清几分虚实,更属难得。”
这番话语,算是间接肯定了朱瞻坦之前的观察和判断。朱高煦的身体微微向后靠了靠,虽然依旧坐在轮椅上,但整个人的姿态显得松弛了一些,仿佛从一位严苛的考官,变成了愿意与眼前这个刚刚证明了自己价值的继承人进行更深层次对话的谋划者。
“既然你看出了这是试探,”朱高煦话锋一转,语气中的冷硬被一种更复杂的、混合着算计与一丝近乎“授业”意味的口吻所取代,“那依你之见,我乐安,当下该如何应对?是该感恩戴德,让他朱瞻基觉得这‘恩情’奏了效,乐安果真‘安分’?还是该……让他这试探,如同石子投入深潭,连个像样的回声都听不真切?”
他将问题抛回给朱瞻坦,但这次的问法,已不再是检验其基本观察力,而是直接跃升到了战略应对的层面。这是一种更高级别的信任和期待,意味着朱瞻坦有资格参与甚至建言接下来的棋局走向了。
殿内的气氛也随之悄然变化,从之前的凝重考校,转变为一种更显紧密、甚至带着几分“密室谋划”意味的张力。王斌等人依旧垂手侍立,但气息似乎也随之舒缓了半分,仿佛也感受到了王爷对世子态度的微妙转变。
朱瞻坦心中一动,意识到父王已然认可了自己初步的判断,这是将他真正视为可以商议大事的“自己人”的信号。他深吸一口气,知道接下来的回答更为关键,需要更加审慎,既要展现见识,又不能显得轻狂。他沉吟片刻,方才谨慎开口:“父王明鉴。儿臣以为,感恩戴德是必然要做的表面文章,不仅要做,还要做得十足十,让京城,让天下人都看到乐安的‘感激涕零’与‘安守本分’。但……”
他略一停顿,抬眼迎向父亲的目光,声音压低了些,却更显清晰:“但与此同时,乐安该有的‘底气’,却不能真的因此而有分毫松懈。陛下欲稳,我乐安便示之以‘稳’;陛下欲安,我乐安便报之以‘安’。只是这‘稳’与‘安’之下,究竟是韬光养晦,还是静待天时……主动权,当握在父王手中,而非由陛下的‘恩赏’来决定。让陛下的试探落空,并非要硬顶回去,而是让他……看不透,猜不着。”
朱高煦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轮椅扶手上轻轻敲击着,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芒,既未赞许,也未否定,只见他转动轮椅,面向殿外沉沉暮色,声音低沉而坚定:“他既然想看看乐安的‘父慈子孝’,想看为父的‘安分守己’,那咱们就演给他看!演得比真的还要真!”
“王斌。”
“末将在!”一直如同影子般侍立在不远处的王斌立刻上前。
“传令下去,世子归省,乃陛下天恩,王府上下,务必感念圣德。年节期间,一切依制而行,不得张扬,不得逾矩。若有外人问起本王病情,便说‘静养中,略有起色’,其余不必多言。”
“末将遵命!”
朱高煦又看向朱瞻坦,目光深邃:“坦儿,你这几日,便在为父身边侍疾。晨昏定省,药必亲尝。让所有人都看看,我大明的汉王世子,是何等的孝子贤孙!”
“儿臣明白!”朱瞻坦躬身应道。他清楚,从踏入乐安的这一刻起,他就不再仅仅是归省的游子,更是父王棋局上的一枚重要棋子。而这盘棋的凶险与复杂,远比他想象中更为惊心动魄。
夜幕渐渐笼罩了乐安城,汉王府内灯火次第亮起,将这座雄踞山东的王府映照得如同白昼,却又静默得令人心悸。那洞开的王府大门之内,上演的“天伦团聚”的戏码,与这高墙之外凛冽的寒风、以及更远处京师方向那深不可测的皇权阴影,共同构成了一幅波谲云诡、危机四伏的画卷。
而在这画卷中央,端坐于轮椅之上的汉王朱高煦,嘴角那丝若有若无的冷笑,在跳动的烛光下,显得格外意味深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