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控制狂”这三个字像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鹤田研子某些不愿承认的特质。
她的脸色更冷了几分,身侧的虚影似乎感应到本体的情绪,锋芒更盛,无形的压力让梦境空间的稳定性都开始微微动摇。
“注意你的言辞,裘德同学。”鹤田的声音也带上了寒意,“人身攻击无法掩盖你能力使用上的不成熟和潜在危险性。将他人强行拉入你的领域,这本身就是一种侵犯。”
“侵犯?哈哈!”裘德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那你试图用你那把破‘剑’剖析梅戴、逼问他的时候,算不算侵犯?你对我没完没了的‘关注’和‘审视’,算不算侵犯?”
梦境中的气氛剑拔弩张,两人之间的空间仿佛有无形的电光在碰撞。
黑板上扭曲的公式如同他们混乱交锋的思绪,寂静的迷宫里回荡着他们充满火药味的对话。
一个固执地坚守着理性的堡垒,试图用逻辑的标尺去衡量一切;一个愤怒地挥舞着能力的利剑,扞卫着自己的领域和尊严,并用尖锐的言语回击着所有被他视为冒犯的行为。
梅戴站在一旁眉头紧锁,他看着眼前这陷入僵局的争吵,深知这样下去只会让矛盾更深。
裘德的刻薄是他的保护色,其下是未被理解的委屈;而鹤田的固执源于她对失控和非逻辑的深层恐惧。
两人如同磁铁的同极,在错误的轨道上相互排斥,越推越远。
他必须做点什么,来打破这危险的对峙。
然而梦境的主权掌握在愤怒的裘德手中,鹤田研子那刚刚觉醒、连本体都无法完全理解和接受的替身,更像是一把双刃剑,在这个环境下充满了不确定性。
接下来的发展肯定走向一个更加不可预测的方向。
“冥顽不灵。”鹤田再次斥责,她无法容忍这种对规则和逻辑的公然蔑视,更无法接受自己身处这种完全由他人意识主导的、毫无逻辑可言的荒诞空间。这种失控感让她内心的焦虑和对替身这样非逻辑存在的排斥达到了顶点。
就在她情绪激烈波动,试图用自身残存的理性去分析、去对抗这个梦境时,她身侧那原本只是模糊的剑影骤然爆发出刺目的、如同无数棱镜折射般的冷光。
光芒中,剑影急速拉伸、变形、细化,最终凝聚成了一个更加复杂的非人形态。
一个修长、纤细、仿佛由无数片悬浮的、锐利的水晶或透明刀刃构成的类人出现在她身后。
它整体呈现出一种冰冷的、非生物的质感,轮廓在梦境灰白的光线下不断微微折射,显得有些模糊不定,难以捉摸。
它没有传统意义上的四肢,所谓的手臂和腿部是由不断流动、组合、分离的刀片旋涡构成,发出细微而密集的、如同金属摩擦又如同玻璃碎裂的声响;面部也没有五官,只有一个不断旋转的、由最纯净水晶构成的完美几何棱锥,象征着极致的理性与穿透力。
然而,面对这源于自身力量的完全展现,鹤田的眼中没有欣喜,只有更深的惊骇与抵触。
这具象化的、活动着的存在,是比之前那种程度更深层地对她世界观的根本性颠覆。
它就在那里散发着令她思维都感到切割感的锐利气息,却又是她自身的一部分,这种认知上的悖论让她几乎要窒息了。
“哼,看来你也不是那么‘普通’嘛,眼镜女。”裘德居高临下地看着鹤田身后那奇异的替身,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但更多的是一种果然如此的嘲讽,“不过在我的梦里,不管你有什么古怪,都只是雕虫小技而已——即使你可以使用替身!”
话音未落,裘德伸手一挥,梦境法则响应其意志,鹤田脚下那黑白交错的棋盘地面突然如同活物般蠕动起来,数条由阴影构成的、如同实质的锁链猛地窜出,缠向鹤田的双脚。与此同时,周围几块巨大的几何体——锋利的三角锥和沉重的立方体——带着无声的威势,朝着鹤田和她那刚刚成型的替身狠狠砸落。
“小心!”梅戴惊呼,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冲突演变成真正的伤害。
他心念一动,[圣杯]半透明的、散发着莹蓝色光晕的水母形体瞬间在鹤田的身前展开,扯动着几条巨大的、柔韧的触须如同屏障般迅速蔓延,将柔软的伞盖挡在了鹤田与那些砸落的几何体之间。
几何体撞击在[圣杯]的伞盖上,发出沉闷的巨响,却无法突破那看似柔软的防御,就连阴影所化的锁链也被[圣杯]散发出的无形力场微微阻滞。
“别拦着我,梅戴!”裘德紧紧攥住了手,他皱着脸死死盯着被[圣杯]护在下面的鹤田和那个新生的替身。
从始至终,他的梦里都存在着“不可以伤害梅戴·德拉梅尔”的潜意识规则,就连梅戴会摸到的棱棱角角,在裘德的避让之下也会变成圆润的边缘。
然而就在[圣杯]格挡住攻击的瞬间,鹤田身后那刚刚成型的替身动了,它那由旋转刀片构成的手臂猛地指向[圣杯],凝聚在面部、不断旋转的几何棱锥骤然锁定梅戴。
鹤田虽然对替身的存在感到极度不适,甚至不愿承认,但在面临攻击时,她强大的求生本能和分析能力还是下意识地驱动了这份新生的力量。
她感觉自己的大脑在燃烧,在高速路上行驶的思维下一秒就能看透梅戴的这个水母的防御似乎更偏向于能量和物理层面,而对于更概念性的东西……
镜片替身旋转的棱锥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光芒,先于本体前捕捉到了一个潜在的矛盾点——梅戴在保护鹤田。
这种行为与他作为裘德保护者的立场存在着不协调,或者说,他这种防御行为本身就隐含了“不希望事态升级到不可挽回”与“必须保护裘德梦境主权”之间的内在张力。
而其间的连结,极其脆弱。
“斩断它!”鹤田几乎是凭着本能,低声喝道。
她自己也说不清要斩断什么,或许只是强烈地想要破解眼前的困境,或许想要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梦境束缚。
而梅戴,这个看似温和却同样拥有不可思议力量、此刻正在“保护”她的人,在她混乱的思维中,暂时成为了一个需要优先分析和突破的关键点。
镜片替身无声地动了,它瞬间化作一道几乎无法用肉眼捕捉的、由无数折射光痕构成的流影,跨越了空间的距离,直接“出现”在[圣杯]的防御屏障之前。
由流动刀片构成的手臂以一种超越物理的方式,朝着[圣杯]莹蓝色的能量场以及其后的梅戴,做出了一个穿刺的动作。
这一击,并非针对肉体,而是直指梅戴此刻行为中那潜在的逻辑焦点。
梅戴在它行动的瞬间就感到了极大的威胁。
那是一种思维层面的、仿佛自身所有意图和理由都被放在放大镜下解剖的冰冷感。
他感觉到[圣杯]的内部似乎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凝滞,仿佛构成防御的某种概念被短暂地干扰和质疑了。
虽然这种干扰还非常微弱——因为鹤田本身对能力不熟悉且心存抵触——但那份直指核心的锐利,让梅戴瞬间明白这个新生的替身能力极其特殊且危险。
只因为它攻击的不是表象,而是支撑表象的内在合理性。
水晶的碎片之中折射出数道光芒,那替身仿若在“通过”[圣杯]的时候融入了进去,而在它再次出现之时,刀刃就已经直指梅戴的面门了。
那由无数冰冷刀片构成的手臂,其攻击轨迹超越了肉眼所能捕捉的极限。
在裘德和鹤田的感知中,那并非一次斩击,而更像是一次精密的、概念层面的解构过程被加速到了瞬间完成。
刀片高速震动的残影,仿佛是无数次切割在同一时刻叠加呈现。
然后,世界被定格了一般。
裘德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猛地瞪大到了极致,瞳孔剧烈收缩,倒映出令他思维瞬间空白的一幕——
梅戴的身体,从右肩到左腰,被一道无比平滑、无比精准的切痕无声地分成了两半。没有预想中的鲜血喷溅,没有骨骼碎裂的声响,甚至连一丝血腥味都没有。
那切口光滑得如同镜面,仿佛他整个人原本就是由两个完美拼接的部分构成,此刻只是被轻轻推开了而已。被分开的躯体错位开来,下半段的切面露出内部并非血肉骨骼的内在,裘德甚至还能看到切面上呈现出来的内脏在微微抽动;上半段的切面是一种更加奇异的景象,那是仿佛由凝聚的莹蓝色光点和无数细微声波纹路构成的内在。
“梅戴——!!!”
一声撕心裂肺、几乎不似人声的尖啸从裘德喉咙里迸发出来。那声音里充满了无法置信、滔天的愤怒和瞬间将他淹没的恐惧。
他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整个世界仿佛在他眼前碎裂、崩塌。
总是带着温和笑容、会耐心听他抱怨、会给他拥抱、是他唯一绝对信任和依赖的梅戴……就在他眼前,被……被这个该死的给……就连[圣杯]也消弭了。
鹤田研子自己也愣住了。
她看着被“切割”开的梅戴,看着那非自然的平滑切口和内部奇异的光景,一股寒意从脊椎直冲头顶。
她只是想突破防御,只是想制造一个足够分量的“威胁”来逼迫对方解除这个梦境,她根本没想……或者说,她的理性还没来得及计算出会造成如此具象化的结果。
更让她心惊的是,她能感觉到,这个由她产生的新造物造成的这种切割状态极其特殊,它并非纯粹的物理伤害,更像是一种基于逻辑断裂的概念性效果。
如果此刻她贸然解除能力,那种被强行“分离”的状态可能会瞬间演变成无法挽回的真实创伤了。
必须将计就计!
她强行压下内心的惊涛骇浪和生理上的不适,猛地抬头看向状态明显不对的裘德,用尽全身力气维持着冰冷的语调,试图抓住这唯一的筹码:“看到了吗,裘德·沃斯!立刻解除这个梦境!否则……”她的话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指向梅戴被分开的躯体,“下一次就不会这么完整了!”她在虚张声势,内心却充满了不确定性,甚至有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悔意。
然而,她预想中裘德可能会崩溃、会哭喊、会屈服的场景并没有出现。
那声撕心裂肺的尖叫之后,裘德就突然安静了下来。
极致的愤怒和恐惧明显超过了他心智所能承受的阈值,反而引发了一种近乎宕机后的强制重启。他所有的表情从脸上瞬间褪去,变得一片空白,如同精致却毫无生气的人偶。
只有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深处仿佛有风暴在凝聚,然后冻结,最终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令人心悸的黑暗。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视线第一次真正地、完全地聚焦在鹤田研子身上。那目光不再是孩子气的愤怒和嘲讽,而是一种冰冷的、仿佛在审视一件死物的漠然。
“……你觉得我做不到把他‘治好’这种事情吗?”裘德开口了,声音平静得可怕,没有丝毫起伏,与他刚才的尖叫判若两人,“你好像,从始至终,都很轻视我一样。”
他轻轻抬起了手,甚至没有去看梅戴的方向。
就在他抬手的同时,天空的方向落下层层叠叠的乌云,以梅戴为中心缓缓聚拢住那被平滑切开的、即将错位分离的两半躯体,仿佛被一双手轻柔地托住,然后严丝合缝地重新拼接在了一起。
切口处莹蓝色的光点和声波纹路和血肉如同活物般流动、交织、融合,瞬间弥合如初,甚至连衣服都没有一丝破损的痕迹。
梅戴只觉得自己的意识好像恍惚了一秒钟,恢复如初后的身体微微晃动了一下,仿佛刚从一场短暂的眩晕中回过神来,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被切割过的位置,脸上带着一丝困惑,似乎不明白刚才那一瞬间的异样感从何而来。
在梦境中,只要他愿意,只要信念足够强大,只要不是基于更深层规则的概念性伤害,一切物理层面的创伤都可以被瞬间修复,甚至被从未发生。
梅戴意识到了不对,他赶紧抬头去看裘德,抬高了声音去叫他:“裘德!”
但梅戴的恢复和叫喊并没有让裘德的表情有任何缓和。
恰恰相反,亲眼目睹梅戴被伤害的过程,哪怕只是瞬间的、并且被立刻连接上了的假象,已经彻底窥见了裘德内心深处最敏感、最不容触碰的逆鳞。
他对于鹤田研子的排斥和敌意,已经不再是简单的“不喜欢”或者“理念冲突”,而是升华到了一种近乎本质性的、冰冷的厌恶。
他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起了一个弧度,可那不是一个笑容,里面没有任何温度,只有一种近乎崩坏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愉悦。
“哈哈……”一声轻飘飘的、带着诡异回音的笑声从裘德喉间溢出,“很好玩,是吗?在我的世界里,动我的人?”
他周围原本只是冰冷抽象的几何迷宫,开始发生诡异的变化。黑白棋盘格扭曲、融化,重新凝固成更加尖锐、更加不规则的形状;墙壁上开始浮现出模糊扭曲的人脸轮廓,发出无声的哀嚎;灰白色的“天空”开始渗出暗红色的、如同血管般的纹路……整个梦境空间,因为裘德情绪的剧烈波动,开始朝着更加诡异、更加不稳定的方向倾斜,散发出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裘德此刻真正地被触怒了。
而一个被触怒了的神只,在他自己掌管的领域里会做出什么事情,无人可以预料。
鹤田研子看着眼前这超乎理解的一切,以及裘德那令人不寒而栗的眼神,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她可能犯了一个极其严重的错误。
她脚下的棋盘格地面瞬间软化,变成了一片黏稠的、深不见底的黑色泥沼,无数只由阴影构成的、冰冷枯瘦的手臂猛地从泥沼中伸出,死死抓住了她的脚踝、小腿,强大的力量将她向下拖拽。
与此同时,周围那些扭曲的、浮现着哀嚎人脸的墙壁开始向内挤压,尖锐的棱角摩擦着发出刺耳的噪音,仿佛要将她碾碎在这片意识的牢笼之中。
“呃!”鹤田闷哼一声,挣扎着想要摆脱阴影手臂的束缚,但那力量远超她的想象了。
刚刚成型不久的镜片替身似乎也受到了梦境规则变化的压制,其周身流转的刀片旋涡速度明显减缓,那不断旋转的几何棱锥也出现了瞬间的凝滞,仿佛被无形的枷锁束缚。
它斩向那些阴影手臂,但刀锋划过,却如同斩入虚空,手臂只是微微波动便再次凝聚。
“一文不值的挣扎。”裘德悬浮在半空中,冷漠地俯视着在泥沼中挣扎的鹤田,那双黑黢黢的瞳孔里没有一丝波澜。
挤压而来的墙壁上那些模糊扭曲的人脸突然变得清晰——赫然是鹤田自己的面容,无数个“她”带着或嘲讽、或哭泣、或愤怒的表情,齐声开口,声音重叠,如同诅咒般在她脑子里回荡。
“逻辑!规则!控制!错误!错误!错误!”
“你什么都掌控不了!”
“连你自己都无法理解!”
“你才是那个‘不合逻辑’的存在!”
这精神上的冲击远比物理压迫更让鹤田感到崩溃,理性堡垒在这些直接攻击其核心信念的噪音面前开始剧烈动摇。她脸色惨白,呼吸急促,试图闭上眼屏蔽这些声音,但那些话语如同尖锥,直接刺入她的脑海。
“停下……!”她终于忍不住低吼出声,声音带着一丝绝望的沙哑。
“停下。为什么。”裘德歪了歪头,脸上那崩坏的笑容扩大了些许,“你不是最喜欢‘分析’和‘解构’吗。现在轮到你自己被‘分析’了,觉得开心吗。”
“裘德!”
梅戴的声音再次响起,比之前更加严厉,带着一股坚定的力量,他挣脱了刚才那一瞬的恍惚,费力地快步走到泥沼边缘,他深蓝色的眼眸紧紧看着裘德:“看着我,裘德。看着我。”
裘德那空洞的视线缓缓移向梅戴。
“这不是你。”梅戴一字一句地说道,他穿透那层冰冷的外壳走到泥沼的中央,“我知道你很生气,很害怕。但我在这里,我没事。看看我,裘德,我完好无损。”
他张开双臂,展示着自己确实毫发无伤的身体,试图用自身的存在来安抚裘德失控的情绪:“愤怒和报复不会解决任何问题,只会让一切变得更糟。”
梅戴并没有为鹤田说话,可只要有人横在他和她之间,裘德就控制不住地把这一切往更坏的方向想。
“她在我面前伤害了你。”裘德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尖锐的戾气,“这个女的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代价就是让这里彻底变成一场噩梦吗?”梅戴没有退缩,他抬着头看着裘德,胸口缓缓起伏,“让愤怒吞噬你?让你变成我不认识的样子……这就是你想要的吗,裘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