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那之后的事情呢?”露伴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慵懒和催促,他微微动了动还被固定着的脖颈,试图找到一个更舒服的姿势来看清梅戴的表情。
今天的露伴半靠在升起的病床上,身上依旧缠着不少纱布,但气色明显比前几天好了许多,至少脖颈和手臂已经可以有限度地活动了。
他对梅戴刚才讲述的、关于那个故友突然到访、以及养子闹别扭的日常故事显然兴趣缺缺,这故事里缺乏他渴求的戏剧性冲突、深埋的秘密或是强烈的情感纠葛,更像是一出琐碎的家庭情景剧一样……而且梅戴本人似乎只是一个被动的观察者和调解者,并非故事的核心矛盾点。
尤其是关于那个养子裘德的替身能力,梅戴只是用“比较特殊,偏向精神层面”就一笔带过,这让露伴感到十分不满。
他甚至没有对前面故事的点评,也没有对梅戴处境的丝毫同情,甚至连一句客套都懒得修饰,直接、干脆,目标明确地索要下一段“剧情”。
梅戴正将最后一小块苹果削成兔子耳朵的形状,闻言,他手上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刀锋依旧平稳流畅,他并没有因为露伴那有些失礼的、像切换电台频道般打断叙述的态度而感到不悦。
他了解艺术家的偏执和他们对“素材”的挑剔,而对于这位漫画家而言,世界仿佛一个巨大的素材库,他只取用自己感兴趣的部分,对于其他就会缺乏一些基本的客套和耐心。
“之后吗……”梅戴轻轻地将最后一只完成的小兔子形状、插着牙签的苹果块也放进精致的白瓷盘里,与它的“同伴”们排在一起。盘子里还有七八只“苹果兔子”挤在一起,圆润的身体和微微翘起的“耳朵”看起来既可爱又有些滑稽。
他动作不疾不徐地用旁边准备好的湿毛巾擦了擦手和水果刀,然后抬起那双深蓝色的眼睛看向病床上虽然缠着绷带但眼神依旧锐利的漫画家,语气平和地总结道:“之后大约就是在一种……嗯,算是‘讨论’之中结束了吧。”他选了一个比较中性的词,“其实并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承太郎和仗助那天吃完午饭后便离开了,之后两天也没有再来过,大概是Spw那边还有后续工作要处理,或者……他需要一些时间来消化这件事?”
梅戴将那盘造型可爱的兔子苹果往露伴的手边推了推,方便他取用,继续说道:“至于裘德,他那天下午一直待在自己房间里,晚饭时才下来,情绪看起来也平复了不少。典明他……之后也尽量注意着分寸,没有刻意去刺激裘德。”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后补充道,“他还想通过和阿夸互动来间接地拉近一点距离,不过效果似乎不大就是了。”
梅戴的描述轻描淡写,将一场可能爆发的信任危机和家庭矛盾化解成了可以坐在病床前、一边削着苹果一边平静叙述的日常插曲。
他略去了承太郎那沉甸甸的审视目光,略去了自己当时内心的紧张和歉疚,也略去了裘德在楼上房间里可能存在的焦躁和不安,就只呈现了结果——风波暂息,生活回归看似平静的轨道。
露伴听着这过于平和的后续,翠绿色的眼睛中闪过一丝失望。
这根本不是他想要的“故事”。
没有激烈的冲突,没有秘密的揭露,没有情感的爆发,就像一杯被反复冲泡的茶,淡而无味。
他想要的,是梅戴与承太郎之间因隐瞒而产生的隔阂与张力,是那个叫裘德的少年身上隐藏的、神秘而危险的替身秘密,是花京院那份明显超出寻常友情的、炽热而执着的关注背后更深层的原因——不过感觉梅戴大概是完全没觉出来这一点吧。
可梅戴显然不打算满足他的好奇心似的。
这个男人像一座守护严密的堡垒,只开放了最外围、最无关紧要的花园供人参观,真正的核心区域依旧重门深锁。
露伴有些不耐烦地用手指敲了敲病床的金属栏杆发出轻微的“叩叩”声,他瞥了一眼那盘被精心雕琢成幼稚形状的苹果,心里莫名地有点烦躁。
这种被当成需要哄骗才能吃水果的小孩子对待的感觉让他很不爽,尽管那苹果看起来确实……挺精致的。
“所以,就这么结束了?”露伴的语气带着明显的质疑和一丝嘲讽,“一场可能涉及替身使者、家庭信任危机和……潜在情感纠纷的事件,就这么轻飘飘地,在一顿午饭里‘讨论’结束了?”他特意在“潜在情感纠纷”上加重了语气,目光锐利地看向梅戴,想从他脸上捕捉到一丝不同的情绪。
梅戴对于露伴的尖锐措辞并未动容。
他只是微微笑了笑,那笑容温和得像清晨的海面,能包容一切锋利的试探。
“至少表面上是的。”他坦然承认,“有些问题需要时间来解决,而不是靠一次谈话就能彻底理清,强行追问只会让情况变得更糟。”
梅戴拿起一根牙签,轻轻扎起一只“兔子苹果”,却没有自己吃,而是再次递向露伴手边更近的位置,动作自然得像是一种无声的关怀:“重要的是,目前大家都愿意给彼此一些空间和时间,对于现状来说这已经足够了。”
露伴看着梅戴那双平静无波的深蓝色眼睛,看着他自然而然流露出的、仿佛能在躁动之中全然独善其身的温和气场,忽然觉得有些无力。
他意识到,从梅戴这里恐怕很难再挖出更多关于这件事的、符合他期待的劲爆内幕。
这个人太善于化解矛盾,太习惯于将波澜壮阔隐藏于风平浪静之下了。
他有些不甘地哼了一声,最终还是伸手接过了那根插着兔子苹果的牙签,泄愤似的一口咬掉了兔子的脑袋,咀嚼的动作带着点赌气的意味。
“……真是有够无聊的。”他含糊地评价道,在说苹果也在说梅戴讲述的故事,语气里的失望毫不掩饰,“你这讲故事的水平真是浪费了你这张脸和这些经历。”他把注意力重新放回苹果上,似乎对梅戴失去了兴趣,开始专注于品尝苹果甜丝丝的味道,仿佛刚才那场对话只是他打发时间的无聊消遣而已。
梅戴对于他的评价并不在意,反而因为对方不再追问而暗暗松了口气,他看着露伴气鼓鼓吃苹果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理解。
对于岸边露伴这样追求极致戏剧性和残酷的真实感的艺术家来说,自己这种平淡如水的叙述方式,确实无法满足他的胃口。
而且梅戴知道露伴想要的内容是什么,更何况他之前还用[天堂之门]看过了一些,只不过现在梅戴一直在藏,根本没有打算把那些他所感兴趣的讲出来。
无非是想知道自己前往埃及的五十天里的事情……
不过梅戴觉得这部分内容需要在露伴身体好一些了之后再讲给他听。
“也许吧。”他温和地应道,将另一只苹果兔子送入口中慢条斯理地咀嚼着,感受着清甜的汁液在口中弥漫,他嚼了几口后才缓缓开口,“生活本身并不总是像漫画那样充满激烈的冲突和反转,很多时候这种平静本身就是一种难得的状态。”
露伴哼了一声没有接话,只是专心致志地吃着苹果,心里却在盘算着其他的事情。
或许应该从别的角度……比如那个看起来傻乎乎但似乎知道些内情的混蛋东方仗助那里,挖掘一些更有意思的事情。
梅戴看着他那副略带嫌弃却又老实吃掉了兔子苹果的模样不禁莞尔。
既然这位漫画家对先前那个“家庭风波”的故事兴致不高,梅戴便自然而然地切换了话题,他从随身携带的帆布包里拿出了一个朴素的牛皮纸信封,厚度看起来不小。
“看来之前的故事可能确实不合你的胃口,”梅戴将信封轻轻放在露伴病床旁的床头柜上,语气带着一丝轻松的暖意,“不过我这里还有些‘影像资料’或许能让你稍微解解闷?是关于前两天青叶祭的。”
露伴正百无聊赖地用指尖拨弄着剩下的苹果块,闻言,眼睛里的翠绿色微微亮了一下,在绷带允许的范围内稍微支起一点身:“哦?你们去了?”
“嗯。”梅戴点点头,将信封里的照片倒在病床边的柜子上,一张张色彩鲜艳的照片散落开来,“裘德一开始不情愿,不过最后还是去了。而且那孩子居然同意让典明也跟着一起去——虽然要求他只能‘远远地跟着’。”梅戴说到这里自己也觉得有些好笑,摇了摇头。
露伴的目光落在那些照片上。
照片拍得都很清晰,捕捉了祭典的许多瞬间:装饰华丽的彩车在夜幕下缓缓前行,车上的灯笼散发着温暖的光晕;戴着神秘面具、穿着传统服饰的舞者,正在表演一种模仿麻雀姿态的、活泼又奇特的“雀之舞”,动作灵动有趣;街道两旁琳琅满目的屋台,卖着苹果糖、炒面、巧克力香蕉等各式小吃;以及漫天绽放的、绚烂如锦簇花团的烟火。
“我们还特意换了浴衣。”梅戴拿起一张照片递给露伴,照片上的梅戴穿着一件藏青色的棉质浴衣,上面印着细碎的白色波纹,与他浅蓝色的长发相得益彰,显得格外清雅。
他微微侧着头,看着镜头外的某处,嘴角带着浅浅的弧度,站在身边是穿着深蓝色浴衣、表情依旧有些别扭但眼神里透着新奇的裘德,少年似乎被什么吸引,正微微张着嘴看向一旁。
“你这身还不错,颜色选得还挺适合你的。”露伴接过照片,用他画家专业的眼光说道,“至于那小子嘛……也勉强算是个合格的背景板道具。”他毒舌地评价着裘德,目光在梅戴放松的笑容上多停留了一秒。
“谢谢,但后半句不可以在裘德面前说哦,他会发脾气的。”梅戴坦然接受赞美提醒道,然后他又拿起另一张照片放到了露伴的手里。
这张是彩车巡游的场景,巨大的、装饰华丽的屋台正在众人的簇拥下缓缓前行,周围是熙攘的人群和绚丽的灯笼,梅戴和裘德站在前景,背对着镜头仰头看着彩车,梅戴的手还正轻轻搭在裘德的肩上。
“这样的彩车很壮观,上面的雕刻和装饰都非常精细,动态巡游的时候很有气势,颜色又多又鲜艳。”梅戴介绍道,语气中带着赞叹和喜欢,“裘德好像对那个很感兴趣,盯着看了很久呢。”
露伴“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他的目光扫过照片,敏锐地注意到几乎所有照片的构图都极其精准,光影把握得恰到好处,明显是出自专业人士之手。
而且……
他的视线紧接着又在几张照片上快速移动了一遍,发现了一个规律。
几乎所有的照片里的主角都是同一个人。
有他穿着浴衣微微仰头看着山车,浅蓝色的长发在灯笼映照下泛着柔和光泽的侧影;有他被雀之舞吸引,唇角微扬、眼中带着新奇笑意的瞬间;有他手里拿着一个刚刚赢来的、憨态可掬的金鱼水气球,正低头仔细打量的模样;还有他在烟火背景下,回头似乎对镜头外的人说着什么,整个身影被光芒勾勒得有些朦胧而梦幻的照片。
这让岸边露伴下一刻就确定了一件事。
拍摄者的技术十分精湛,而且极其专注。
“嚯……”露伴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叹,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拈起几张照片仔细看了看,尤其是那张烟火下回眸的照片,然后抬起眼似笑非笑地看向梅戴,“这些照片全都是那个花京院拍的?”虽然是疑问句,但语气却十分肯定。
“看来你们向导的摄影技术相当不错啊,而且很懂得捕捉‘重点’。”他还有些刻意地拉长了“重点”两个字的音,意有所指。
梅戴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些照片点点头,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只是温和地笑了笑:“典明的确很会拍照,而且他好像对构图和光影很有研究。”他完全没领会到露伴话中的调侃,或者说他根本就没往那个方向想。
顶多只是单纯地觉得花京院把照片拍得很好,记录下了祭典的欢乐和他觉得有趣的瞬间。
梅戴还指着那张看彩车的照片补充着:“这种彩车巡游我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工艺很精细,上面的故事也很有意思,讲的是日本神明的故事。”说及此,他有些不太好意思地挠了挠脸颊,“不过有些可惜……贵国神明的名字有些拗口,我总记不住。”
露伴看着梅戴那副全然不觉、甚至还在认真欣赏照片内容的样子,不由得在心里翻了个白眼,随后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轻哼,手指点着床单上的另外几张照片:“停停停,何止是在行……来,过来。你看这几张。”
他抽出了三张连续的照片,都是梅戴在某个小摊前试着戴狐狸面具的瞬间,从拿起面具到戴上一半,再到完全戴好侧头看向镜头,抓拍得自然又生动,尤其是梅戴戴好面具后、那双从狐狸眼孔中露出的、带着笑意和一丝顽皮的深蓝色眼睛都被定格得格外传神。
“这构图,这焦点……简直是把所有注意力都钉在你身上了。那小子,”他又指了指照片边缘、因为失焦而显得有些模糊的裘德,“就像我说的,完全成了背景板道具。”
梅戴顺着露伴的手指看去这才后知后觉地注意到这个细节,他眨了眨眼,有些茫然:“是吗?我都没太注意……当时只觉得典明拍得很认真。”
露伴没忍住,心里的白眼翻到现实里来了,对梅戴的迟钝感到无语。
他又翻看了一下其他的,更确定了自己的观点。
他在捞金鱼池边专注的侧影;他拿着咬了一口的苹果糖,微微惊讶地看着远处烟花绽放的瞬间;他和裘德一起看“雀之舞”表演时,微微笑着看向裘德的侧脸……
每一张里,梅戴都是绝对的中心,光影、构图无一不是为他服务。
就算是烟花在照片角落炸开成一团模糊的光晕,焦点依然在梅戴的脸上。
“所谓的‘远远跟着’,”露伴放下照片,靠在枕头上,语气带着十足的调侃,“看来只是物理距离上的,镜头可是一刻都没从你身上移开过。”他开口直接又补了一句更犀利的,“而且这里面好像一张有那位‘摄影师’本人身影的照片都没有?他可真是无私又热心诶。”
岸边露伴几乎能想象出那个叫花京院的人是如何举着相机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相机的镜头如同最忠诚的狗,牢牢锁定在梅戴身上,捕捉着他每一个不经意的神态,而当事人却毫无所觉了。
梅戴仔细翻看了一下所有的照片。
果然,几十张照片里记录了祭典的各个场景,有他,也有裘德,还有热闹的人群和街景,却唯独没有花京院自己的影子。
而他之前完全沉浸在祭典新奇体验和与裘德共处的时光里,丝毫没有察觉这一点。
“呃……”梅戴一时语塞,脸上露出一丝困惑和不好意思的神情,“好像……真的是这样。典明他可能只是比较喜欢拍照吧?”
他想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但这个理由连他自己听起来都有些苍白,似乎也觉得照片里缺少了花京院的身影有点奇怪,于是很快将话题拐开了:“不过有他在,我们确实省去了很多找路和排队的麻烦,他知道哪里视角最好,哪些小吃最值得尝试。”
露伴看着梅戴那副依旧没能完全理解状况的样子和他清澈的、毫无杂质的蓝色眼睛,忍不住嗤笑出声:“喜欢拍照?呵……算了。”他懒得再点破这种几乎溢出照片的执着了,再次确认了这人在某些方面的感知是多么绝缘的情况。
啧啧,喜欢上他的人可真是可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