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
在Spw的工作人员根据乔瑟夫提供的、迟来了太久的位置信息,终于找到那片位于开罗错综复杂屋顶上的战场时,这里当时暂时交手的硝烟早就已经散尽了,只留下残酷的寂静。
率先踏上那片屋顶的是波鲁那雷夫,他的银发凌乱不堪,脸上还带着与dIo战斗留下的擦伤和疲惫,但那双蓝色的眼睛里燃烧着急切的火焰,几乎要将他整个人点燃。
他在来之前就早早一口否决了乔瑟夫带来的死讯,坚持地想要亲自确认,想要见到那个一直在担心的人。
承太郎跟在他身后,高大的身影沉默如山,帽檐压得极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有紧抿成一条直线的唇角,泄露出一丝与往常不同的、极力压抑的紧绷。
乔瑟夫因为刚经历“复活”,身体极度虚弱,被Spw的人小心翼翼地搀扶着留在下方,但他浑浊的眼睛里满是坚持,用尽力气要求他们立刻上去寻找。
然后,他们看到了他。
时间在这一刻凝固成坚硬的冰块。
梅戴·德拉梅尔依旧躺在那里,保持着乔瑟夫最后离去时的姿态,如同被世界遗忘在角落的残破玩偶一样。
只是曾经刺目鲜红的血液早已干涸发黑了,与厚厚的灰尘凝结在一起,将他身下那片屋顶染成了一片肮脏的暗褐色。
他那些浅蓝色的、曾经被他精心编成水母触须般的长卷发,此刻却像无数搁浅在污浊沙滩上、逐渐干瘪融化的水母触手,无力地散落着,发梢沾染着凝固的血块和灰尘。
那张曾经俊秀漂亮、总是带着温和与沉静神色的脸庞,如今覆盖着一层不祥的、石膏般的死灰色,眼睛轻轻地闭着,长而卷翘的浅蓝色睫毛,在毫无血色的眼睑下投下两排令人心碎的安静阴影。
如果……如果忽略掉他胸口那贯穿性的、边缘狰狞、几乎掏空了他大半个胸膛的恐怖空洞,以及周围大面积凝固的、无声诉说着极致暴力的惨烈血迹的话……他看起来,真的就像乔瑟夫有些哽咽着描述的那样,只是太累了,安静地睡着了而已。
波鲁那雷夫的脚步,如同被无形的铁钉猛地钉死在了原地。
他脸上所有的急切、所有的担忧、所有风尘仆仆赶来的色彩,在这一瞬间,被对dIo余下的恨意狠狠捏住了,然后彻底粉碎、剥落,只剩下一片空白的惨淡。
他那双总是闪烁着跳脱或战意的蓝色眼睛,此刻难以置信地圆睁着,瞳孔剧烈收缩成针尖大小,清晰地倒映着那片他大脑拒绝接收、心脏拒绝承受的残酷景象。
波鲁那雷夫张了张嘴,肌肉僵硬地牵动着,似乎想用尽力气喊出那个在唇齿间盘旋了无数次的名字,但张张合合之间,喉咙里仿佛被滚烫的沙砾堵死,只能挤出一阵破碎的、嘶哑的、如同破旧风箱般嗬嗬作响的气音。
“梅……梅戴……?”
最后这声呼唤轻得几乎消散在风里,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小心翼翼到极致的祈求意味。
仿佛声音只要再大一点点,就会惊扰了这看似安详的“睡眠”,或者……彻底打碎他内心深处那最后一丝自欺欺人的、不切实际的幻想。
然而,现实是冰冷的尖刀。
下一秒,那强撑着的、试图维持最后理智的外壳,被汹涌而上的巨大悲恸彻底冲垮。
“不……不——!!!”
一声撕心裂肺、要将灵魂都呕出来的嘶吼,猛地从胸腔最深处炸开,带着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痛苦和彻底的绝望,像受伤野兽的哀嚎,在空旷死寂的屋顶上凄厉地回荡,撞击着每一个人的耳膜。
波鲁那雷夫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的骨骼和力气,双膝一软,“咚”地一声闷响,毫无缓冲地重重跪倒在粗糙冰冷的地面上,膝盖撞击的疼痛对他而言已经毫无知觉。
他想站起来,想冲过去,但双腿如同灌满了沉重的铅块,又像是被无形的锁链缠绕,软得没有一丝力气,只能徒劳地用手撑着地,身体前倾,剧烈地颤抖着。
他伸出颤抖得如同风中枯叶的双手,十指扭曲地张开,朝着那个方向,想要去触碰,想要去拥抱,想要确认那是否只是一场噩梦。
但就在指尖即将碰到那具冰冷躯体的前一刻,波鲁那雷夫的动作僵住了,凝固在半空中。
他看着那苍白皮肤上干涸的血迹,看着那恐怖的伤口,看着那仿佛只要一摸就会碎掉的安静睡颜。
不……我不能碰……
会弄疼他的……
会……会让他变得更……
这个念头如同冰水浇头,让波鲁那雷夫浑身的血液都凉透了。
他不敢。
波鲁那雷夫怕自己哪怕最轻微的触摸,都会污染这份宁静,都会让这具已经承受了太多痛苦的躯体产生更可怕的损坏,都会……让他不得不直面那早已无法挽回的、血淋淋的真实。
泪水瞬间决堤,如同开了闸的洪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灰尘、汗水和尚未干涸的血迹,在他此刻有些扭曲的脸上肆意横流。
此时此刻他只是一个被巨大悲伤暂时击垮、无助地跪在遗体前,连触碰都不敢的、悲痛欲绝的普通人而已。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呢……梅戴……”波鲁那雷夫语无伦次地哽咽着,声音断断续续,被哭泣切割得支离破碎,充满了凄厉的空洞和深入骨髓的茫然,“你答应过我的……你说过要一起回去的……你明明……明明答应了的,可是……为什么、你怎么骗我……”
而承太郎。
他依旧伫立在原地,如同一尊被遗忘在时光角落的青铜雕像,唯有衣角在微风中极其轻微地拂动着。
帽檐投下的阴影浓重得像化不开的墨,将他上半张脸完全吞噬,隔绝了所有可能窥探其神情的途径。
只有垂在身侧、紧紧攥成的拳头,暴露在惨淡的光线下。
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扭曲、泛出死寂的苍白,手背上青色的血管根根虬起,微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颤抖从紧握的拳头传递至紧绷的手臂肌肉,泄露了他内心绝非死水般的平静。
他动了。
一步步,极其缓慢地,迈开脚。
每一步都仿佛踏在铺满无形玻璃碎片的刀山之上,沉重、滞涩,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审慎,走向那个永远沉寂的身影。
承太郎终于停在了梅戴身边,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轻轻覆盖在那具不再有温度的躯体上。
他低下头,带着沉重的、几乎无法承载的重量,开始一寸寸地巡视。
目光先是掠过那失去了所有血色的、如同上好白瓷般脆弱的脸颊,掠过那双再也不会睁开的、睫毛长而卷翘的眼睛,然后,透过撩开的发丝看见的是那只失去了所有光芒、甚至能看到细微裂痕、内部结构已彻底粉碎的左耳——那个曾经会随着主人状态闪烁着不同微光,如同深海灯塔般独特的部位。
最终,他的视线如同被磁石吸引,也死死定格在了那道横亘在胸膛的、巨大而狰狞的致命伤口上。
凝固的血液与破碎的衣物黏连在一起,无声地诉说着当时承受的力量是何等的残暴与绝对,仿佛能从中嗅到那一刻毁灭的气息。
一种冰冷的、尖锐到极致的疼痛,从心脏里最柔软的角落猛地炸开,若最锋利的冰锥,裹挟着绝对零度的寒意,狠狠凿穿了他用以示人的、坚不可摧的冷静外壳,直直刺入心脏的最深处,冻结了血液,也凝固了呼吸。
承太郎几乎能透过这惨烈的伤口,清晰地看到梅戴在生命的最后刹那,是以怎样一种近乎燃烧灵魂的决绝,独自面对了那份足以令天地失色的、绝望的力量。
是为了给在黑暗中摸索的他们,争取那稍纵即逝的一线生机吗?
是为了将那用生命换来的、关于[世界]的秘密,传递出去吗?
可是他也已经无从得知了。
“……该死。”
一声极低、压抑到了极致的咒骂,几乎是从紧咬的齿缝间生生挤压出来的,带着滚烫的温度和血味,从承太郎的喉咙深处溢出。
他猛地抬起另一只没有握拳的手,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却不是伸向地上再也无法回应他的同伴,而是狠狠地、近乎粗暴地压向了自己本就低垂的帽檐。
巨大的力量让帽檐有些扭曲变形,几乎将他的整张脸都完全遮盖、埋入那片他自己制造的、绝对的阴影之中。
这个他惯用的、用来隔绝外界、表达不耐烦或冷静的动作,此刻却充满了无法向外人道、也无法对自己言的巨大痛苦和深不见底的无力感。
只要藏起面孔,就能暂时逃避这残酷的现实,就能将那撕裂心肺的疼痛锁在无人可见的黑暗里似的……
即使他最终站在了宿命的终点,即使他在绝境中觉醒,让[白金之星]拥有了可以支配时间洪流的力量,将那个不可一世的吸血鬼彻底击溃。
可是有些失去的东西,有些人,却如同指间流沙,再也无法挽回了。
这份以无数牺牲和鲜血换来的、沉重无比的胜利,在此刻,在这具冰冷、安静、再也无法睁眼看一看这片他守护下来的天空的躯体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如此荒谬,如此……令人窒息。
[白金之星]在他身后无声无息地浮现,那魁梧的、拥有无敌力量的紫色替身,此刻竟也微微低着头,巨大的手臂自然下垂,卸去了所有战意,在与它的主人一同默哀。
它那通常毫无感情波动的眼睛,此刻也似乎落在了梅戴那安静的面容上,停留了比寻常更久的时间。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心脏紧缩的死寂,以及那由波鲁那雷夫无法抑制的、破碎呜咽声所交织而成的、浓得化不开的悲伤。
而承太郎这如同深海般沉默的、将所有惊涛骇浪都压抑在平静海面之下的静止,比任何声嘶力竭的哭喊,都更能诉说那份深埋于骨髓、沉重到足以将灵魂碾碎的哀恸。
他们终于找到了他。
却再也带不回那个会微微歪着头倾听海浪声、会安静而坚定地站在他们身后,在这短短50天的旅程里成为不可或缺一部分的,名为梅戴·德拉梅尔的同伴了。
时间仿佛在这种安静的默哀气氛之中变得过于缓慢。
波鲁那雷夫哭得撕心裂肺,银色的头颅深深埋下,肩膀剧烈地耸动着,眼泪和鼻涕混在一起,毫无形象地滴落在粗糙的屋顶地面上。
他觉得自己快要被这巨大的悲伤撕成碎片,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视线被泪水彻底模糊,让整个世界都扭曲、晃动起来。
就在这意识模糊的边缘,波鲁那雷夫仿佛看到了幻觉——梅戴胸口那个狰狞恐怖的巨大血洞之上,似乎……有光?
非常微弱,几乎难以察觉。
是一些莹蓝色的、如同夏夜萤火虫般细小的光点,正从伤口深处,极其缓慢地漂浮起来,它们轻盈地舞动着,好像拥有生命似的。
他泪眼朦胧地,下意识地抬起颤抖的手,一把攥住了身旁承太郎那沾满灰尘的校服下摆。
“承,承,承太郎……”波鲁那雷夫哽咽着,声音破碎不堪,他的手指手死死攥着承太郎的衣服,手指因用力而关节发白,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和绝望的嘶哑,断断续续地,如同梦呓般说道,“我、我是不是也要随梅戴而去了啊……出现幻觉了……我怎么,我怎么看到梅戴的灵魂飘出来了呜呜……”
他颤抖地指着那些微弱的光点,语气充满了濒死般的茫然与恐惧。
而波鲁那雷夫颤抖的手指,指向梅戴胸口那个最为触目惊心的巨大血洞。
承太郎原本沉浸在沉重的默哀里,被波鲁那雷夫这突如其来的、带着极度恐慌的话语猛地拉回了现实。
在那片黑褐之上,此刻正有极其微弱的莹蓝色光点,如同深海里的浮游生物,缓缓地、无声地从伤口深处漂浮起来。
它们非常稀疏,光芒黯淡,在昏暗的光线下几乎难以察觉,但在波鲁那雷夫被泪水扭曲的视野里,真的很像是梅戴正在消散的灵魂,让他痛彻心扉。
承太郎顺着波鲁那雷夫所指的方向看去——
那是很微弱的、但莫名熟悉的莹蓝色光点。
记忆如同闪电般劈开沉重的阴霾!
承太郎确信,那不是幻觉。
是了。
当初在第一次面对荷尔·荷斯的时候,梅戴中弹后,伤口处也曾出现过类似、但更为迅速和明显的现象。
当时情况紧急,修复过程似乎只在十几分钟内就完成了,梅戴很快就苏醒过来,以至于他后来几乎将这事搁置脑后、将这细节遗忘在庞大的战斗记忆库中了……
但这一次,光点如此微弱,速度如此缓慢……是因为伤势远比上次致命和严重得多吗?
一个惊人的、带着一丝荒谬希望的念头如同惊雷般在他脑海中炸响。
“波鲁那雷夫!”承太郎猛地抬起头,一直压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迫,他甚至顾不上解释,立刻蹲下身,更加仔细地观察那些微光浮动的轨迹和伤口细微的变化。
他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重新燃起的决断:“你去把Spw的人叫上来!让他们带着无菌袋……我们……”承太郎顿了一下,修正了自己的说法,语气斩钉截铁,“不、他应该还没有死!快点起来,别愣着了!”
“什……什么?”波鲁那雷夫懵了,他抬起满是泪痕的脸,蓝色的眼睛里充满了混乱和难以置信,他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和承太郎都因为过度悲伤而精神失常了,“承太郎你清醒一点!那是灵魂!梅戴他……他都这样了怎么还可能……”
他还是有点固执地认为那是灵魂的碎屑。
“吵死了,给我闭嘴!”承太郎猛地低吼一声,他现在没时间也没办法详细解释这个诡异的能力和之前短暂的经历。
但他看到波鲁那雷夫还瘫坐在那里,一脸魂不守舍、坚信自己看到灵魂的模样,一股混合着焦急和怒其不争的火气直冲头顶。
承太郎一把抓住波鲁那雷夫的手臂,用近乎粗暴的力气将他从地上拽起来,朝着屋顶边缘推去:“快去叫Spw的医生拿着我需要的东西上来!现在!立刻!马上!想他活命就快去!!”
他的怒吼如同鞭子,抽散了波鲁那雷夫一部分沉浸在悲伤中的混沌。
波鲁那雷夫被承太郎前所未有的急迫和严厉震慑住了。
虽然脑子里还是一团乱麻,完全无法理解为什么承太郎会这么说,但因为他最后那句“想他活命就快去”……
身体就已经下意识地踉跄着冲向屋顶边缘了。
波鲁那雷夫朝着下方声嘶力竭地呼喊起来,声音依旧带着哭腔,却多了几分被强行注入的、茫然的希望:
“喂——!乔斯达先生,还有下面的人!快上来!快点!带着……带着无菌袋……不不对,还是多上来几个人比较好吧!梅戴他……他可能、可能还——”
而后面的话,他因为激动和哽咽,几乎喊不出来了。
而下方,虚弱地靠坐在轮椅上的乔瑟夫听到这话,第一反应是荒谬和更大的悲痛涌上心头。
唉……
就知道梅戴和波鲁那雷夫关系最好,果然,这孩子得到那种消息精神支持不住,疯了啊……
他抬起头,脸上混杂着疲惫与哀伤,声音沙哑地回应:“波鲁那雷夫,我知道你不愿意相信这一切……但你冷静点,我之前都亲眼确认过……梅戴他……那样大的伤口,真的已经没有任何生命体征了……接受现实吧,孩子……”
“不是的不是的!”波鲁那雷夫急得几乎要跳起来了,他在屋顶边缘手舞足蹈,语无伦次地试图解释,“是灵——不对,是光!蓝色的光,承太郎说……说他还没有死!”
“啊啊啊就是……就是快让医生上来!要无菌袋……快点!再晚可能就真的来不及了!”
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焦急和刚刚哭喊过的嘶哑而变得异常难听。
原来承太郎也疯了……
唉……
果然,还是太年轻了,承受不住这样的悲痛……
乔瑟夫深深叹了一口气,他揉了揉太阳穴,但……他看着波鲁那雷夫那近乎癫狂、却又不像完全失去理智的样子,然后回想起承太郎那小子绝非无的放矢的性格。
那双浑浊的灰绿色眼睛里闪过一丝决断,乔瑟夫转向身旁待命的Spw工作人员,快速地说道:“医疗队,带上所有急救设备和……和坚固的防护担架!快上去!”
承太郎在赶走波鲁那雷夫后就不再理会他们那边的动静了,他全部的注意力都回到了梅戴身上。
他紧紧盯着那伤口处极其缓慢浮现的、随时会熄灭的微弱蓝光,攥紧的拳头微微松开,但眼神却变得更加锐利和专注。
梅戴,我知道你在的。
我知道……
放心,天已经亮了,你马上就可以休息了。
承太郎在心中无声地说着,他的侧脸迎着昏暗的光。
现在是早上七点十分整。
这一次,他们或许还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