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前第七天，晚自习。
七班的教室仿佛一个高速运转至极限的精密仪器，每一个齿轮都在自己的轨道上无声而高效地啮合。空气里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偶尔响起的、刻意压低的翻书声。倒计时牌上的数字“7”，像一只冰冷的眼睛，注视着这群即将奔赴战场的年轻人。
林远坐在讲台后，看似在批改作业，实则用眼角的余光关注着台下的每一个动静。这是他最近养成的习惯，像一位老练的牧羊人，守护着即将迎来最重要迁徙的羊群。一切似乎都很正常，李浩在跟一道物理题较劲，表情狰狞得像要生吞了课本；陈小雨在默写古诗词，嘴唇无声地翕动；吴明……吴明？
林远的目光在吴明身上停顿了一下。吴明依旧保持着标准的“程序员”坐姿，脊背挺直，但握着笔的手指似乎过于用力，指节泛白。而且，他保持这个姿势已经很久没有动过了，这不像他平时会频繁在草稿纸上演算的风格。
就在这时，吴明突然极其轻微地闷哼了一声，身体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虽然动作幅度很小，但在林远高度警觉的视野里，无异于投下了一颗石子。
林远放下笔，不动声色地走下讲台，假装巡视。他慢慢踱到吴明身边，低声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吴明抬起头，脸色在日光灯下显得有些苍白，额头上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他强自镇定，推了推眼镜，试图用他惯常的逻辑分析：“老师，我……可能只是肠胃功能紊乱，或者肋间神经痛。疼痛点位于麦氏点附近，持续性钝痛，伴有加剧趋势，概率分布上……”
“别概率分布了！”林远打断他，眉头紧锁，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一片冰凉湿腻，这绝不是正常的出汗。“疼多久了？”
“大约……三十七分钟。”吴明精确地报时，但声音已经开始发颤，“我认为可以再观察……”
他的话还没说完，一阵剧烈的绞痛猛地袭来，让他瞬间失声，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趴去，手肘撞在桌子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冷汗如同开闸的洪水，瞬间浸透了他额前的碎发和单薄的校服后背。
这动静立刻打破了教室的宁静！
所有埋头苦读的学生都被惊得抬起头来。
“明哥！”吴明同桌惊呼一声。
“怎么回事？”
“吴明你怎么了？”
李浩第一个从座位上弹了起来，一个箭步冲了过来。他看到吴明蜷缩着，疼得浑身发抖，牙关紧咬，那张总是没什么表情的、冷静得像AI一样的脸，此刻因为痛苦而扭曲，变得面无人色。
“我靠！老林！他……”李浩急了，看向林远。
林远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所有关于考前意外的糟糕预演在脑海中飞速闪过。但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个时候，他不能乱！
“急性腹痛，原因不明，必须立刻送医！”林远语速极快，声音却异常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他没有丝毫犹豫，弯腰，转身，对李浩和另外几个围上来的男生说：“帮我一把！”
在李浩等人的协助下，林远迅速将已经几乎无法站立的吴明背到了自己背上。少年的身体因为剧痛而紧绷、颤抖，冰冷的汗水透过薄薄的衬衫，瞬间濡湿了林远的后背，那凉意仿佛能渗到骨头里。
“李浩，你跟我一起去医院！周伟，你立刻去办公室找值班老师，说明情况！其他人，继续自习，保持安静，班委维持秩序！”林远一边背着吴明快步往教室外走，一边下达着一连串清晰的指令，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千斤重量。
“明白！”李浩大声应道，紧紧跟在林远身边，随时准备搭手。
周伟也像离弦之箭一样冲出了教室。
教室里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担忧、焦虑、无措的目光追随着林远背着吴明消失在门口的背影。陈小雨捂住了嘴，眼睛里满是惊恐。
林远背着吴明，几乎是奔跑着穿过寂静的校园走廊。吴明的体重不轻，但林远此刻爆发的力量远超平时，他只有一个念头：快！再快一点！晚自习的灯光将他们的影子拉长、扭曲，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荡，显得格外急促和惊心。
李浩在一旁护着，看着吴明越来越差的脸色和林远额角迸出的青筋，急得眼睛都红了，嘴里不住地念叨：“明哥挺住！马上就到医院了！妈的，这什么破毛病！”
冲到校门口，幸运的是正好有一辆出租车下客。林远几乎是用抢的把人塞进了后座，李浩也麻利地钻了进去，扶住几乎要瘫软的吴明。
“师傅，市一院急诊！快！有急症病人！”林远的声音带着喘息的嘶哑。
司机一看这情形，也不敢怠慢，一脚油门，车子疾驰而去。
车上，吴明的意识已经有些模糊，疼痛让他无法思考，只能从喉咙里溢出断断续续的、压抑的呻吟。林远紧紧抓着他一只冰冷的手，不停地在他耳边说话：“吴明，听着，保持清醒！没事的，我们马上到医院了！相信我，没事的！”
他的声音有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吴明混乱的思绪似乎找到了一点焦点，艰难地眨了眨眼。
李浩则在一旁，用他有限的医学知识（主要来自篮球受伤经验）胡乱猜测：“是不是岔气了？还是吃坏肚子了？明哥你晚上吃啥了？”
到了医院急诊室，又是一阵兵荒马乱。挂号、描述病情、初步检查……林远和李浩就像两个忠诚的卫士，寸步不离。当医生进行腹部触诊，按压到右下腹时，吴明发出了一声无法抑制的、短促的痛呼，身体猛地弹了一下。
医生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右下腹固定压痛、反跳痛明显……高度怀疑是急性阑尾炎，可能需要立刻做血常规和腹部b超确认。”
消息如同晴天霹雳，在林远耳边炸开。急性阑尾炎！考前一周！手术！
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足以让任何人的心沉入冰窟。
而更糟糕的是，吴明的父母赶到了。他们显然是接到通知后一路飞奔而来，吴明母亲头发凌乱，脸上毫无血色，冲进急诊室看到儿子蜷缩在病床上、疼得意识模糊的样子，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被同样脸色铁青的吴明父亲一把扶住。
“明明！我的儿子！你怎么了？！”母亲扑到床边，声音带着哭腔，颤抖的手想去抚摸吴明的脸，又不敢。
“医生，我儿子怎么样？什么病？严不严重？”父亲相对镇定，但声音里的紧绷和恐慌显而易见。
当医生将“急性阑尾炎，阑尾化脓可能，需要立即手术”的诊断结果告知他们时，吴明母亲彻底崩溃了，眼泪汹涌而出，语无伦次：“手术？不行！不能手术！他马上就要高考了！麻醉会影响大脑的！会影响他考试的！医生，能不能保守治疗？吃药行不行？打针行不行？”
医生无奈地摇头：“家属，请冷静。病人现在的情况，保守治疗风险很大，万一阑尾穿孔导致腹膜炎，会有生命危险！高考固然重要，但孩子的生命健康是第一位的！”
“生命危险”四个字像重锤一样砸了下来。吴明父亲扶住几乎晕厥的妻子，嘴唇哆嗦着，看向病床上的儿子，又看向一脸沉痛的林远，这个一向冷静自持的高级知识分子，眼中也充满了绝望和挣扎。
而此刻，刚刚打过止痛针、稍微缓过一口气的吴明，清晰地听到了“手术”和“高考”这两个词。他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真正的面如死灰。那双总是闪烁着理性光芒、善于分析复杂代码的眼睛，此刻空洞地望着急诊室惨白的天花板，失去了所有的神采。
他张了张嘴，发出几乎听不见的气音，带着一种全然的、程序崩溃般的绝望：
“我的……代码……跑不完了……”
这句话，像一根最锋利的针，猛地刺穿了林远的心脏。他知道，吴明说的不只是他的程序，更是他为之奋斗了十二年、即将抵达终点的人生赛程。
病来如山倒，毫无征兆，残酷地拦在了这个即将展翅的少年面前。风雨欲来的高考战场，似乎瞬间离他远去，只剩下手术室冰冷的无影灯，和一片未知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