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得像一砚被墨鱼仔狠狠喷吐过头的浓墨。林远正趴在桌上，与一篇试图论证“秦始皇是否可能是个穿越者”的另类教案搏斗，眼皮沉得能吊起三五个李浩。电脑屏幕的光映在他憔悴但莫名燃着一丝火苗的脸上——那是被学生们稀奇古怪想法点燃后难以熄灭的余烬。
就在他刚找到灵感，准备把“统一度量衡”类比成“给全服玩家打系统补丁”时，放在一旁的手机，突然像得了帕金森综合征般，疯狂地、持续不断地振动起来，嗡嗡声活像一群愤怒的蜂群正在执行自杀式袭击。
“嘶……”林远倒抽一口冷气，差点把桌上的半杯枸杞红枣茶（母上大人御赐提神醒脑兼催婚暗示圣品）打翻。他勉强撑开仿佛被胶水粘住的眼皮，嘀咕道：“谁啊？半夜搞轰炸机演习？还是李浩又带领他的篮球队‘占领’了哪个烧烤摊，需要我去赎人？”
他摸索着抓过手机，屏幕解锁的瞬间，那扑面而来的绿色微信消息条数，直接让他怀疑腾讯服务器是不是在他手机里诞生了自我意识并开始无限繁殖。
【高二（7）班 快乐成长大家庭 (999+)】
林远：“？？？”
他揉了揉眼睛，确信自己没看错。平时这个群除了例行公事的通知、偶尔几个家长礼貌性的“收到，谢谢老师”，以及李浩爸爸偶尔发来的、“震撼人心”的养生伪科学文章外，活跃度堪比史前冰川。
这大半夜的，是集体失眠组团抢购鸡蛋，还是地球即将毁灭唯独我们群收到了诺亚方舟船票购买链接？
带着一丝不祥的预感，林远点开了群聊。然后，他仅存的那点睡意，就像被丢进沸水里的冰块，“呲啦”一声，瞬间蒸发得无影无踪。
导火索是一篇堪称“小作文界核弹”的长文。发布者头像是个戴着茶色眼镜、表情严肃得像在参加联合国峰会的中年男性，昵称“静待花开”（ irony is dead! ）。真身是周小宇的爸爸，一位坚信“孩子是精密仪器，必须按说明书（即他的意志）操作”的工程师。其子周小宇，成绩中等，性格细腻敏感得像林黛玉屋里的那株绛珠草，风吹草动就能写半本日记。
这篇题为《致林老师：请停止拿我们的孩子做实验！》的长文，措辞之严厉，指控之尖锐，情绪之饱满，足以让任何一个刚有点信心的新手教师当场表演一个心脏骤停。
“林老师，恕我直言！您推行的所谓‘积分制’，本质上是在助长学生的虚荣心和攀比风气！我的孩子回家说，为了积分，有人甚至去抢着倒垃圾，这是教育的本意吗？这是扭曲的功利主义！” “还有那个‘城市生存挑战’！高考倒计时已经启动，别的班学生在刷题，在补课，我们班的学生在街上‘生存’？耽误的宝贵学习时间，谁来负责？高考是看生存能力还是看分数？” “更不用说您的课堂教学！用游戏讲知识，历史课讲成野史大会，语文课分析网络热搜？这是哗众取宠，是舍本逐末！知识体系的严谨性在哪里？考试的针对性在哪里？我们家长把孩子送到学校，是来学习正经知识的，不是来参加综艺节目的！” “请问林老师，您这些花哨的实验，经过学校论证吗？有数据支持吗？如果最后高考失利，这个责任，您担得起吗？！我们家长的心血，孩子的未来，不是您教学创新的试验田！”
这枚核弹一投下，原本寂静的群瞬间被炸开了锅。
首先是一批成绩后进生的家长，仿佛找到了组织，纷纷冒泡附议： “是啊是啊，我家孩子也说积分老是垫底，回来哭丧着脸，说同学笑话他！心理压力太大了！”（张大明妈妈） “林老师，活动是不是太多了点？孩子基础差，能不能多抓抓背诵听写？”（刘小花爸爸）
紧接着，吴明那永远处于焦虑峰值、恨不得儿子每分钟都长在竞赛题里的母亲加入了战团，她的发言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直插“精英家长”们的肺管子： “@林远 老师，我知道您用心良苦。但恕我直言，我同事孩子在一中竞赛班，每天雷打不动刷题五小时以上！我们呢？我们在搞生存挑战？时间成本怎么算？差距就是这样拉开的！我们输不起啊！”
这话瞬间点燃了群里那一小撮信奉“拼命卷才是王道”的家长，纷纷跟腔：“吴明妈妈说得对！”“高考才是硬道理！”“活动能不能减少点？”
群情逐渐汹涌，开始变味。有人开始人身攻击： “年轻人就是想出风头，搞点新花样好评职称吧？” “听说林老师自己都没什么教学经验，拿我们孩子练手呢？”
陈小雨的妈妈一直沉默着，她的头像黯淡着。林远知道，她或许正在摇摆，那次艰难的家访说服了她，但此刻集体的质疑可能又让她陷入了不安。
就在群里吵得不可开交，消息刷屏速度堪比火箭升空，眼看就要彻底失控时——一个画风极其粗犷的发言猛地砸了进来，像张飞骑着哈雷摩托闯进了学术研讨会：
“放屁！统统放屁！”
是李浩的爸爸。估计刚结束夜班或者喝了二两，语气冲得能撞倒一头牛。 “我儿子！李浩！以前天天打架！老子赔医药费都赔得快当裤子了！现在呢？当了那什么…哦对！风纪督察！屁事儿没惹！还知道回家写作业了（虽然写得像狗爬）！你们懂个卵！就知道分数分数！孩子变好了不比啥都强？！林老师挺好！谁再叽叽歪歪老子跟他急！”
林远：“……”
他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是该先感动于李浩爸爸这泥石流般的支持，还是先担心他这发言会不会进一步激化矛盾。
果然，李爸这番“仗义执言”如同往滚油里浇了一瓢水，炸得更厉害了。有家长反感他的粗鲁，有家长质疑“不打架”算什么低级标准，有为他叫好的（可能同样是“学渣”家长），群彻底分裂成两派，吵得昏天黑地，消息瞬间突破300大关。
林远看着这“数字时代的暴动”，感觉太阳穴突突直跳。一股火气夹杂着委屈直冲头顶：我天天熬得跟熊猫似的，琢磨怎么让这帮小祖宗有点进步，到头来就换来一句“拿孩子做实验”？
他手指发颤，几乎要立刻在群里敲下一篇万字辩护词，从教育学原理侃到马斯洛需求层次，再喷一顿“短视的功利主义”！
但就在按下发送键的前一秒，他硬生生刹住了车。
不行。
不能硬刚。
深夜的愤怒发酵得最浓烈，此时辩论只会火上浇油，变成毫无意义的情绪撕扯。他是老师，不是辩论赛选手，他的目标是解决问题，不是赢得口舌之争。
他深吸一口气，把那篇差点喷薄而出的“战斗檄文”一个字一个字删掉。然后做了两件事：
第一，他直接私信了群主——家委会的代表，一位相对明事理的妈妈（女儿是班里的小透明，但最近在积分制下因为卫生打扫积极拿过两次奖，心情不错）：“王妈妈，抱歉这么晚打扰。群里讨论太激烈，容易引发不必要的误会。能否请您先暂时开启一下全员禁言？我来处理。”
第二，他在群里发布了唯一一条冷静无比的消息： “各位家长，晚上好。大家的意见和担忧我已详细看到。非常感谢各位对班级事务的关心和对我的直言不讳。（附上一个沉稳的微信自带微笑表情）” “此事关乎孩子们的教育成长，非常重要，绝非三言两语能在群里说清。为避免误解，我提议：明晚八点，我们准时在线上召开一次班级家长座谈会，我将就大家关心的积分制、活动安排、教学方式等问题，进行系统性的解释和汇报。” “今晚请大家稍安勿躁，停止争论，一切疑问，我们明晚坦诚沟通。再次感谢！”
这条消息像一道冷静符，配上群主紧随其后开启的禁言模式，终于让这场深夜的惊涛骇浪暂时平息了下去。屏幕终于不再疯狂滚动。
世界清净了。
但林远知道，这只是暴风雨前的短暂宁静。明晚的座谈会，才是真正的战场。
他瘫坐在椅子上，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感觉比连上了五节作文讲评课还要累。
喝掉那杯已经凉透的枸杞茶，他重新坐直身体，打开了电脑上的几个文件夹：班级日志、学生档案、成绩分析表、活动总结……
“拿数据说话，用案例支撑。”他喃喃自语，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说我是实验？好，我就给你们看看这份‘实验’的阶段性报告！”
键盘被敲得噼啪作响，屏幕的光重新亮起，映照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也映照着一位年轻教师独自迎战质疑的、孤独却倔强的身影。
他首先调出了开学初和最近的班级纪律扣分对比图，那断崖式下跌的曲线，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 接着，他点开几个学生的个案档案，李浩的转变、陈小雨的画、吴明偶尔的提问记录…他甚至翻出了教育部那份强调“核心素养”的红头文件节选。 “哼，《致林老师》？”林远一边飞快地整理着材料，一边忍不住对着电脑屏幕吐槽，“明天就给各位呈上一份——《致焦虑的家长们：关于7班进步那些肉眼可见和肉眼暂时不可见的证据》！”
窗外，万籁俱寂。窗内，一场关乎理念和信任的防卫反击战，刚刚完成了它的战略部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