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休铃声如同救世主的福音，瞬间点燃了高二（7）班这座沉寂火山的活力。桌椅的摩擦声、迫不及待的脚步声、少年人特有的咋咋呼呼瞬间塞满了整个空间。李浩如同被按了弹簧，第一个从座位上弹射起来，目标明确——门口，操场，篮球场！他像一艘加足了马力、即将冲出船坞的战舰，浑身肌肉都透着一股子冲锋陷阵的急不可耐。
“李浩！”一个声音不算大，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像精准的鱼叉，稳稳钉住了这艘“战舰”的去势。
李浩猛地刹住脚步，鞋底在磨得光滑的水磨石地板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拧着浓眉，不耐烦地回头，脸上写满了“谁这么不长眼敢耽误老子打球”的暴躁。看到站在讲台旁的林远，他嘴角撇得更厉害了，几乎要挂到耳根。又是这个新来的、事儿贼多的班主任！
“留一下，有点事。”林远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今天天气不错”，眼神却稳稳地落在李浩脸上，没有丝毫闪避，那平静底下是不容置疑的力道。
李浩喉咙里滚出一声压抑的低哼，像被强行勒住缰绳的烈马，烦躁地甩了甩头，粗声粗气：“啥事儿？快说！球场等着呢！”他整个人侧着身，一只脚已经迈出了门槛，身体语言无比清晰地宣告着“老子随时要走”。
林远没接他这茬，径直从讲台上拿起一沓明显被揉搓过、边缘卷曲的试卷。那几张纸皱巴巴的，上面布满红叉，像是经历了一场惨烈的失败战役。他几步走到李浩面前，动作利落地将那几张“战败报告”直接拍在李浩眼皮底下。
“你的篮球打得很好，”林远开口，语速不快，却字字清晰，“脑子转得快，战术理解也强，这点在场上我看得出来。”他先扬后抑，目光锐利地扫过试卷上那些惨不忍睹的红叉，“但这几份卷子，我看过了。问题很大，非常基础的问题。李浩，这不是你该有的水平。”
那几张试卷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李浩眼皮一跳。他瞥了一眼那些刺目的红叉和低得离谱的分数，一股邪火“腾”地就顶上了脑门。他感觉自己被扒光了扔在操场上示众，尤其还是在新来的、他压根没放在眼里的班主任面前！
“关你屁事？！”李浩猛地拔高嗓门，像被踩了尾巴的豹子，脖子上的青筋都隐隐鼓了起来，声音在空旷下来的教室里显得格外刺耳。他一把挥开眼前那几张碍眼的纸，纸张哗啦作响，有几张飘落在地。“老子打球用不着这个！”他几乎是吼出来的，试图用音量掩盖那份被戳穿弱点的狼狈和愤怒。话音未落，他肩膀一沉，就想用蛮力从林远旁边挤过去。
林远没退，也没硬挡。他只是身体微不可察地侧移了小半步，肩膀恰好卡在李浩前进路线的关键点上，像一块沉稳的礁石，虽不尖锐，却足以让奔腾的急流改变方向。他的眼神依旧平静，甚至带着点探究的意味，看着李浩因发力受阻而憋红的脸。
“是不关我屁事？”林远的声音反而压低了，低沉而清晰，像一把精准的小锤，敲打在李浩紧绷的神经上。他微微前倾，目光如实质般锁住李浩有些闪躲的眼睛，“那你告诉我，想靠篮球特长上大学，文化课分数线卡在那儿，像道铁闸门。你打算怎么过？”他顿了顿，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冷酷的弧度，“靠拳头打过去？把监考老师揍趴下？”
“靠篮球特长上大学”这几个字，像精准投下的深水炸弹，在李浩那看似暴躁不羁实则对未来并非毫无念想的意识深处轰然炸开。他身体猛地一僵，那股子要冲出去的蛮力瞬间泄了大半，脸上那层愤怒的硬壳出现了一丝裂痕。那是他心底最深、也最不愿被触碰的隐痛和焦虑。他爸喝醉了骂他废物，他不在乎；他妈唯唯诺诺的叹息，他当耳旁风。但“特招分数线”这五个字，是他午夜梦回时惊醒的冷汗，是他每次在球场上拼尽全力后，心底悄然升起的一丝渺茫希望背后，那巨大的、沉甸甸的阴影。他一直用“无所谓”、“混日子”的壳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此刻却被林远毫不留情地一把撕开，露出里面那个对未来既渴望又恐惧的少年。
林远敏锐地捕捉到了李浩那一瞬间的僵硬和眼神深处掠过的慌乱。他没给李浩喘息和重新武装起愤怒的时间，迅速从讲桌底下拿出一个东西——一块半新不旧的便携式白板，上面还残留着一些没擦干净的五颜六色的马克笔痕迹，旁边挂着一支粗壮的黑色马克笔。
“我没时间跟你废话，”林远的声音恢复了那种不容置疑的平静，甚至带着点战场指挥官下达最后通牒的决断，“从今天起，午休抽二十分钟，我帮你把这些最基础的东西补上。”他用手指关节“笃笃”地敲了敲那块白板光滑的表面，发出清脆的响声，“就用这个，”他目光扫过李浩，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能看透对方心思的了然，“用你听得懂的方式讲。”
白板？战术板？
李浩的脑子有零点几秒的短路。这东西他太熟悉了！教练布置战术、分析对手、复盘比赛，用的就是这玩意儿！上面画满线条、箭头、跑位符号……那是属于他的战场沙盘！这个新来的班主任……他竟然要用这个来给他……补数学？那个让他看一眼就头疼、恨不得撕得粉碎的玩意儿？
这巨大的、荒诞的反差感，像一记闷棍，打得李浩有点懵。紧接着，一股被彻底轻视、侮辱的暴怒如同岩浆般喷涌而出！用战术板给他补课？这不就是明晃晃地说他李浩是个连正常教学都听不懂的、彻头彻尾的笨蛋吗？！把他当成什么了？幼儿园小孩？还是智障？！
“你他妈少瞧不起人！！”李浩的怒吼如同平地惊雷，震得教室窗玻璃似乎都在嗡嗡作响。他额角的青筋暴起，像扭曲的蚯蚓，眼睛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布满血丝，死死瞪着林远，那眼神恨不得把对方生吞活剥。积聚的所有憋屈、愤怒、被戳穿的难堪，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口。他猛地抡起拳头，不是打向林远，而是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拳砸在讲台边缘！
“哐当！！！”
一声巨响在空荡的教室里爆开，沉闷得令人心悸。讲台的铁质边缘发出痛苦的呻吟，剧烈地震颤着。粉笔灰簌簌落下，几支粉笔像受惊的兔子蹦跳着滚落地面。巨大的声响甚至盖过了窗外操场上传来的喧闹，余音在墙壁间回荡，嗡嗡作响，仿佛整间教室都在这一拳下瑟瑟发抖。
李浩的拳头还紧紧抵在冰冷的铁皮上，指关节瞬间泛白，然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肿起来。他胸膛剧烈起伏，像拉风箱一样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灼热的气息喷在林远近在咫尺的脸上。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困在陷阱里的野兽，浑身紧绷，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危险的气息，死死地盯着林远，那眼神凶狠得能剜下肉来。
“老子不学！！！”
这三个字是从他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的，带着血腥味，带着摧毁一切的狂暴，也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嘶哑。这是最后的、歇斯底里的宣言，是他用全部愤怒和自尊筑起的最后一道防线。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死死压在两人之间，每一次呼吸都变得无比艰难。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将两人对峙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投在地上，像两尊沉默而充满张力的雕塑。
林远没有动。
他甚至没有因为那声巨响而眨一下眼。粉笔灰落在他的肩头，他也恍若未觉。他就那样平静地站着，迎着李浩那双喷火、仿佛要择人而噬的眼睛，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恐惧，没有责备，只有一种沉静的、近乎穿透性的探究。那目光像深海，表面波澜不惊，底下却涌动着难以言喻的力量，试图穿透李浩狂暴的外壳，触及那个被愤怒和恐惧包裹住的、真实的、挣扎的少年。在那平静之下，似乎还藏着一丝极淡、极不易察觉的……期待？像是在等待一场风暴过后，是否会有一线微光撕破厚重的云层。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黏稠。汗水顺着李浩的鬓角滑下，滴落在红肿的拳背上。窗外的喧嚣无比清晰地传来，篮球撞击地面的“砰砰”声，少年们亢奋的呼喊声、笑骂声，像一把把烧红的小钩子，拼命拉扯着他紧绷的神经，诱惑着他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对峙现场。
“浩哥！搞什么飞机呢？！等你开球啊！”
“李浩！掉厕所里了？快点儿！”
“三缺一！速来受虐！”
队友们催促的叫喊穿过窗户，带着球场特有的热浪和自由气息，一下下撩拨着李浩那颗早已飞出去的心。那声音像一剂强效催化剂，让他胸腔里翻腾的怒火和不耐烦几乎要冲破天灵盖。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那口气憋在喉咙里，像即将引爆的炸药包。
走？！
这个念头带着无与伦比的诱惑力。只要肩膀一撞，撞开眼前这个碍事的家伙，或者干脆一把推开他！冲出这道门，外面就是他的王国，他的战场！汗水、奔跑、对抗、进球的狂吼、兄弟们的击掌……那才是他李浩的世界！而不是像个傻子一样被钉在这里，对着几张破烂试卷和一块该死的白板，忍受这该死的、令人窒息的羞辱和束缚！
他的脚掌在地板上烦躁地碾动了一下，重心前移，肌肉瞬间绷紧，像一张拉满的硬弓。滚烫的血液在四肢百骸里咆哮奔涌，催促着他立刻行动！甩开这枷锁！甩开这个自以为是的班主任！甩开这该死的数学！去他的分数线！去他的未来！
李浩的拳头，那只刚刚砸过讲台、指节红肿、还在微微颤抖的拳头，此刻攥得更紧了。骨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细微的“咯咯”声，手背上的青筋狰狞地虬结凸起，皮肤绷得发亮，仿佛下一秒就要裂开。那拳头里凝聚了他所有的愤怒、所有的憋屈、所有想要毁灭和逃离的冲动，高高地、带着千钧之力悬在半空，蓄势待发。目标，似乎就是眼前这张平静得可恨的脸，或者，是那扇通往自由的门！
他牙关紧咬，腮帮子因为用力而鼓起坚硬的棱角，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压抑的咕噜声。暴烈的气息如同实质的火焰，灼烧着两人之间那不足一米的空气。走？还是……留下？那悬在空中的拳头，像一柄达摩克利斯之剑，随时可能落下，砸碎这令人窒息的对峙，也砸碎某种……尚未可知的可能。
林远依旧平静地看着他，眼神深邃，如同无波的古井，等待着那拳头的最终裁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