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音之后的世界,并未重新陷入死寂。那通短暂却石破天惊的电话,像一颗投入冰湖的巨石,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彻底改变了湖底的构造。陆寒洲在北极小镇的寒风中呆立了许久,直到冻僵的指尖恢复了些许知觉,才踉跄着找到一处尚且营业的、提供热饮和微弱网络的小木屋。
他蜷缩在最角落的位置,面前放着一杯逐渐冷却的黑咖啡,双手捧着一个刚买来的、最简易的智能手机(他自己的手机在严寒中已接近报废),屏幕上是一个刚刚接收到的、来自一串乱码般匿名地址的信息。
信息内容只有两行:
【北纬27°59′17″,东经86°55′31″】
【独自前来。】
没有多余的解释,没有温情的话语,甚至没有落款。但陆寒洲知道,这来自沈清辞。这是继那个拷问灵魂的电话之后,她给出的、具体的下一步。
他颤抖着手指,将坐标输入地图软件。卫星图像旋转、放大,最终定格在一片令人心悸的、白雪皑皑的雄伟山脉之中。坐标指向的并非某个村镇或地标,而是一个海拔极高、位于尼泊尔境内、靠近某座世界着名高峰徒步路线的、鲜为人知的观景台。从最近的徒步起点到达那里,需要数日艰苦的高海拔徒步,穿越险峻的山道和变幻莫测的天气。
雪山。又是雪山。但与北极那荒凉绝望的冰雪不同,这座雪山代表着自然的威严、纯净,以及——攀登的艰险与抵达的崇高。她给了他一个坐标,一个需要他以血肉之躯、凭借自身意志和力量去抵达的地点。不是舒适的会客厅,不是便捷的机场,而是一个需要跋涉才能到达的地方。
“独自前来。”
这四个字,重若千钧。意味着没有助理,没有向导(至少在明面上),没有她可能安排的任何暗中便利。他必须独自规划路线,准备装备,面对高海拔的挑战、体能的极限、内心的恐惧,以及一路上可能出现的、无法预料的危险。这是一次纯粹个人的考验。
陆寒洲盯着屏幕上的坐标和那四个字,许久没有动。身体深处仍在叫嚣着疲惫和疼痛,精神上刚经历了一场崩溃与近乎残忍的清醒对谈。理智告诉他,以他现在的状态,进行这样一次高海拔徒步近乎自杀。疯狂寻找的后遗症仍在——肌肉劳损、免疫力低下、睡眠严重不足、心理状态极不稳定。
但另一种更深沉的东西,在那片崩溃的废墟下,开始缓慢搏动。
这不是又一次被匿名邮件牵着鼻子走的、盲目的全球奔波。这是一个明确的目的地,一个由她亲自给出的、需要他亲自走过漫漫长路才能抵达的约定。那通电话已经剥去了他“寻找”行为的外衣,露出了下面恐惧与执念的核。现在,这个雪山坐标,像一把钥匙,或者一个谜题:如果你真的想“找到”我,如果你真的想面对自己,那么,先走过这段路。
这不再是为了“找到她”而进行的追逐,而是为了“有资格见她”而必须完成的洗礼。
一种混杂着痛楚、畏惧、却奇异般点燃一丝微弱决心的情绪,在他胸中升起。他知道,如果他拒绝,如果他退缩,如果他寻求任何形式的“捷径”或陪伴,那么,那个电话可能就是他们之间最后的联系。她会彻底消失,而他,将永远被困在自己构建的、由恐惧和逃避组成的牢笼里。
他缓慢地、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痛肺叶。然后,他关闭了地图,打开了浏览器,开始搜索前往尼泊尔的航班信息、徒步装备清单、高海拔适应指南、那个坐标所在区域的详细地形和气候资料……
行动取代了茫然。这一次,目标清晰得近乎残酷:抵达那个坐标。
接下来的日子,是高效到近乎机械的准备。他强迫自己进食,忍受着胃部的不适和味同嚼蜡的感觉,只为补充能量。他进行最低限度的恢复性锻炼,尽管每一下都牵扯着酸痛的肌肉和疲惫的神经。他查阅大量资料,购买专业的轻量化高海拔徒步装备,办理签证,注射必要的疫苗。他像准备一场生死攸关的战役,而敌人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这具破败的身躯和那颗千疮百孔的心。
他没有再试图联系沈清辞,也没有追问任何细节。他接受了“独自前来”的规则,甚至从中感受到一种残酷的公平。过去几个月,他动用了金钱、人脉、舆论,一切外部力量去寻找她,结果却是一次次扑空和自我消耗。现在,她将一切简化到最原始的状态:只有他,和一座山。
出发前夜,在加德满都一家廉价但干净的小旅馆里,陆寒洲最后一次检查行李。必备的衣物、睡袋、炉具、有限的食粮、药品、导航设备、卫星电话(仅作紧急用途)。窗外是异国嘈杂的街道和隐隐传来的诵经声,屋内灯光昏黄。他坐在床边,看着摊开的地图和行程计划,心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恐惧从未远离。对高海拔反应的恐惧,对独自面对荒野的恐惧,对体力不支的恐惧,对未知危险的恐惧,还有……对抵达坐标后可能面对的、另一个空无一人的结局的恐惧。那些创伤记忆的幽灵,也可能在极度疲劳和缺氧时再度造访。
但这一次,恐惧没有引发偏执的狂躁,而是化为一种冰冷的、需要被计算和管理的风险。他知道自己状态不佳,所以行程规划得极其保守,留足了适应和休息时间。他知道可能会产生心理波动,所以反复背诵顾延舟曾经教过他的、最简单的 grounding 技巧口诀。
这不是一次浪漫的冒险,而是一次清醒的、近乎自虐的朝圣。目的地是那座雪山观景台,而路途本身,就是她为他设置的第一道,也是最重要的一道关卡:在绝对的孤独与艰难中,重新学习依靠自己,面对自己。
天未亮,他便背起行囊,融入了前往徒步起点的小巴车。车厢里挤满了来自世界各地的登山客和徒步者,兴奋地交谈着,充满了对壮丽景色的期待。陆寒洲沉默地坐在角落,看着窗外逐渐亮起的天光和开始显现的雪山轮廓,脸上没有任何游客的雀跃,只有一种近乎肃穆的平静,和深藏眼底的、破釜沉舟的决绝。
车轮碾过崎岖的山路,离喧嚣的城镇越来越远,离那座沉默的雪山越来越近。他知道,当他踏上徒步小径第一步时,过去的陆寒洲——那个被创伤击垮、被执念驱使、疯狂寻找外在救赎的男人——将被暂时留在身后。
前方的路,只能由这个疲惫、破碎、却不得不一步步向前挪动的自己,独自走完。
雪山之约,不是重逢的许诺,而是一张考卷。考题是他的勇气、毅力、清醒,以及是否真的愿意,为了一个可能的“以后”,先独自穿越这片象征着内心险阻的、真实的巍峨群山。
他调整了一下背包的肩带,迈出了第一步。寒风掠过山脊,吹动他额前的碎发。远方的雪山之巅,在晨曦中闪烁着清冷而永恒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