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雪地仿佛正将他最后一丝体温和意识一同抽走。陆寒洲跪在那里,时间失去了意义,只有寒风如钝刀,一遍遍刮过他已经麻木的感官。那声绝望的嘶吼似乎耗尽了他灵魂里最后的燃料,此刻胸腔里只剩下一片空荡的、回响着疼痛回声的废墟。连偏执的火焰,似乎也在这北极的严寒中奄奄一息,只剩下呛人的灰烬,堵塞着每一次艰难的呼吸。
放弃的念头,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沉重地压上心头。不是选择,而是被迫的承认——他找不到她。也许,她根本就不想被找到。也许,这场漫长的、跨越半个地球的追逐,从头到尾只是他一个人的疯狂独角戏,一场由痛苦和妄想导演的荒诞剧。
手机,那个曾经承载过他无数疯狂拨号和微弱希望的小方块,此刻静静地躺在他手边的雪地上,屏幕早已因低温而黯淡。他甚至没有力气再去碰它。有什么用呢?第1000通,第1001通……永远只有冰冷的提示音,或者,更糟,那个只会回以沉默或一个冰冷句号的虚空。
然而,就在他几乎要彻底沉入这片白色虚无,任由意识被寒冷冻结的时刻——
嗡——
掌边的手机,突然极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屏幕,竟顽强地亮起了一瞬,显示着一个他刻入骨髓、却早已不敢再期待的来电显示。
沈清辞。
那一瞬间,陆寒洲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停,然后以近乎撕裂的力度疯狂撞击胸腔!血液轰然冲上头顶,又在极寒中瞬间冷却。他僵在那里,眼睛死死盯着那两个字,怀疑是极寒和疲惫产生的幻觉,或是意识消散前可悲的幻听。
震动持续着,屏幕执着地亮着。不是幻觉。
他用尽全身残存的、几乎不听使唤的力气,手指颤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几次滑脱,才终于勉强划开了接听键,将冰冷的手机贴到早已冻得麻木的耳边。
“……”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只发出一声破碎的气音。所有的质问、哀求、痛苦、愤怒,都在这一瞬间堵在咽喉,化为一片空白而剧烈的震颤。
听筒里,首先传来的并不是声音,而是一种极其轻微的、平稳的呼吸声。一下,又一下。那么熟悉,又那么遥远,隔着重洋、隔着谎言、隔着数月的煎熬与寻找。
然后,她的声音传来,透过电波,穿越万里,清晰得如同就在耳畔,却又平静、遥远得仿佛来自另一个时空:
“陆寒洲。”
只是叫出他的名字。没有情绪,没有波动。
陆寒洲的呼吸彻底窒住,眼眶在瞬间刺痛发热,却被严寒冻住,流不出一滴泪。他只能更紧地握住手机,指关节在寒风中泛出青白色,仿佛那是连接他与现实、与她的唯一缆绳,随时会断裂。
“你……” 他终于挤出嘶哑到变形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般的颤抖和难以置信,“清辞……是你吗?真的是你……?”
“是我。”沈清辞的声音依旧平静,甚至平静得有些残酷。她没有回应他的激动,没有解释,没有安抚,只是抛出了那个盘旋在她心中许久、也在顾延舟预判中会最致命的问题:
“陆寒洲,”她顿了顿,让接下来的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缓慢地传递过去,敲打在他濒临崩溃的神经上,“你找到的,是我,还是你的执念?”
问题像一颗冰冷的子弹,精准地穿过漫长的电波,击中他混沌意识的核心。
你找到的,是我,还是你的执念?
世界仿佛在这一刻彻底静止。风声消失了,寒冷消失了,甚至连自己剧烈的心跳声也消失了。只有这个问题,在他空荡的脑海中反复回荡,撞击着那摇摇欲坠的认知壁垒。
他找到的……是什么?
是那个在喷壶水雾中对他温柔引导的沈清辞吗?是那个在他推开她后独自承受疼痛却依然平静守候的沈清辞吗?是那个写下绝情信件、转身消失在晨雾中的沈清辞吗?还是那个在匿名邮件背后、如同幽灵般牵引他全球奔波的影子?
他这几个月的疯狂,究竟是为了找回那个真实的爱人,还是仅仅为了平息自己内心因“可能失去”而燃起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恐惧之火?是为了她,还是为了填补自己因创伤和逃避而留下的、巨大的情感空洞?
“我……” 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无法组织出完整的句子。所有的辩解、所有的痛苦、所有的追寻,在这个简单却直指本质的问题面前,突然显得如此苍白、如此……动机可疑。
他想说“我当然是找你”,可那些偏执的搜寻、那些不顾一切的公开举动、那些对商业帝国的漠视、甚至刚才在雪地里的崩溃嘶吼……哪一件,是真的仅仅为了“她”?还是掺杂了太多他自己的恐惧、不甘、占有欲,以及无法面对自身破碎的逃避?
“我……” 他终于再次出声,声音却虚弱、迷茫得如同迷路的孩子,“我不知道……清辞……我不知道……” 承认这一点,比承认失败更让他感到一种近乎虚脱的无力。支撑他走到现在的精神支柱,仿佛在这一问之下,露出了裂痕。
电话那头,沈清辞沉默了。她能听到他破碎的呼吸,能想象他此刻的狼狈与混乱。她的心在抽痛,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疼痛维持着声音的平稳。顾延舟说过,这个问题不是为了击垮他,而是为了帮他区分“爱”与“创伤驱动的执念”,这是打破恶性循环的关键一步。
“你需要想清楚,陆寒洲。”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却似乎多了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疲惫,“如果你找的只是不甘心,只是害怕失去的感觉,那即便找到我,一切也不会改变。我还是会离开,而你,只会被困在下一个循环里。”
“不!”他几乎是本能地低吼出来,带着恐慌,“不要离开!我……我需要你!我真的……” 需要你。需要你的存在,来证明自己还没有彻底坠入虚无,来对抗那些将他拖回过去的恐怖记忆。可这“需要”,本身是否就是问题的一部分?
“你的‘需要’里,有多少是爱,有多少是依赖,又有多少,只是不想独自面对你自己的恐惧?”沈清辞的声音如同最冷静的镜子,映照出他试图回避的真相,“陆寒洲,我离开,不是惩罚你,也不是放弃你。我是让你,也让我自己,看清楚,在没有彼此的支撑下,我们各自要面对的是什么。你要治愈的,首先是你自己内心的伤口,而不是把我当成止痛药或避风港。”
她的话语,像一把锋利而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他们关系中最血淋淋的症结。不是不爱,而是爱的方式,是否成了彼此消耗的共谋。
陆寒洲跪在雪地里,听着她的话,浑身冰冷,却又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一直包裹着他的、那层由痛苦和偏执构成的厚重外壳,被这些话凿开了一道缝隙,冰冷的空气灌入,带来刺痛,却也带来了一丝……清醒的痛感。
“我……该怎么做?”他问,声音里充满了无助和茫然,却也第一次,透露出一种不再是偏执驱使的、真正的询问。
沈清辞在电话那头,轻轻吸了一口气,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
“停下来。”她说,声音清晰而坚定,“陆寒洲,停下来。不要再追着那些邮件跑了。它们是我留下的。”
轰——
又一个炸弹,在他脑中炸开。那些邮件……是她留下的?那些将他引向全球各地、一次次燃起希望又扑空的线索,是她故意的?
震惊、错愕、甚至一丝被愚弄的愤怒涌上心头,但随即,又被更深沉的疲惫和那刚刚生出的、微弱的清醒所覆盖。是了,除了她,还有谁能如此了解他,能用那些精准的细节牵引他?原来,他这数月的疯狂奔波,依然在她的注视和引导之下。
“回你该去的地方。”沈清辞继续说,语气不容置疑,“不是陆氏集团,不是任何追逐我的旅途。回顾医生那里。面对你一直在逃避的东西。真正的面对,不是为了我,是为了你自己能重新站起来,能分清什么是过去的噩梦,什么是现在的真实,什么是爱,什么是恐惧催生的执念。”
她停顿了一下,声音终于有了一丝极轻微的、几乎难以捕捉的波动:
“等你真正开始为自己而战,而不是被恐惧追着跑的时候……也许,我们才能重新开始讨论,‘我们’在哪里。”
通话,在她说完最后一个字后,陷入沉默。她没有说再见,只是挂断了电话。
忙音传来,陆寒洲依旧保持着接听的姿势,跪在北极小镇冰冷的雪地里。手机屏幕暗了下去。
世界重新被风声和寒冷填满。但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那支撑他数月的偏执狂潮,在她平静而致命的话语中,骤然退去,留下满目狼藉的沙滩和一颗暴露在寒风中的、剧痛却异常清醒的心。
他找到的,是什么?他需要面对的,又是什么?
问题如同沉重的十字架,压上他疲惫不堪的肩膀。但这一次,十字架的方向,似乎不再是盲目地追逐远方的幻影,而是指向了他自己内心的、那片他一直不敢涉足的、黑暗而破碎的战场。
最终通话结束了。它不是和解,不是承诺,甚至不是安慰。它是一面冰冷的镜子,一次严厉的审判,也是一张指向真正炼狱入口的、残酷的地图。
陆寒洲缓缓地、极其艰难地从雪地里站了起来,双腿僵硬麻木。他最后看了一眼这个让他彻底崩溃又似乎获得某种诡异清醒的冰雪小镇,然后,转过身,朝着来时的方向,迈出了第一步。
步伐沉重,却不再是无头苍蝇般的狂奔。前方等待他的,不再是虚幻的线索和渺茫的希望,而是顾延舟诊疗室里那把需要他自己躺上去的、冰冷的手术台,以及他自己内心那片必须亲自清理的、血淋淋的废墟。
而沈清辞,在挂断电话后,独自在寂静的房间里,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终于放任自己压抑已久的泪水无声滑落。她知道,最艰难的部分,或许才刚刚开始——为他,也为自己。他们都将独自走过一段漫长的黑暗,才能知道,光是否还在前方,他们是否还能在光的尽头,认出彼此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