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九年岁末的上海,冬日的阳光虽然清薄,却努力穿透云层,为博济医学堂那座中西合璧的大礼堂披上了一层淡金色的光辉。礼堂内,气氛庄重而热烈,一年一度的毕业典礼正在举行。与往年略有不同的是,这一届毕业生中,女子部的学生比例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她们与男同学们并肩而坐,深蓝色的学生装与月白色的旗袍交织,宛如一幅寓意深远的画卷。
台上,师长席的最中央,端坐着林怀仁。他今日特意穿上了那套只在最重要场合才穿戴的黑色长袍马褂,胸前别着博济医学堂的金质校徽,银白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面容清癯而安详,目光沉静地注视着台下那一张张即将展翅高飞的年轻面孔。岁月在他身上刻下了痕迹,但也淬炼出一种愈发温润而厚重的气度。他知道,今天或许是他最后一次以完整身份出席博济的毕业典礼了。年事已高,精力渐衰,是时候将舞台完全交给后来者。
典礼依序进行,校长致辞,颁发毕业证书,优秀毕业生上台领奖。当司仪念到“本届特优毕业生代表,中西医结合妇科专业,陈婉如医师指导,陆文君、方清如……”等名字时,台下响起了格外热烈的掌声。这些名字的主人,都是女子部的佼佼者,她们不仅成绩优异,更在临床实习和早期研究中展现出了卓越的潜力。
林怀仁的目光,随着这些年轻女医者上台的身影而移动,眼中满是欣慰。他看到了陆文君的沉稳干练,颇有当年周小玉之风;看到了方清如的聪慧灵动,对中西医理论皆有独到见解;也看到了其他几位女生眼中闪烁的坚定与热忱。她们是博济女子部培养出的又一批精锐,即将奔赴全国各地,或继续深造,或投身临床,或深入基层。
流程即将进入尾声。这时,校长站起身,走到台前,声音通过扩音器传遍礼堂:“诸位师长,各位同学,嘉宾朋友们。接下来,将进行一项本年度毕业典礼的特殊环节——传承仪式。”
台下微微骚动,众人皆露出好奇之色。唯有陈婉如,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她端坐在师长席中,身姿挺直,目光投向林怀仁,眼神复杂,有敬爱,有感激,也有隐隐的领悟。
校长继续道:“博济医学堂,自开创以来,秉承‘医学精诚,济世救人’之训,砥砺前行。其间,无数先贤师长,倾囊相授,薪火相传。尤以女子医学教育之开拓,中西医结合之探索,历经艰难,始有今日之局面。今日,我们荣幸地请到为我学堂、为我国女子医学事业呕心沥血、奠基拓路的林怀仁老院长,主持此一传承仪式。”
掌声雷动,经久不息。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林怀仁身上。
林怀仁缓缓站起身,步履虽缓,却异常稳当。他走到台前中央,没有立刻说话,而是用目光缓缓扫过台下每一张面孔,尤其是那些年轻的女学生们。他的眼神慈和而深邃,仿佛要将这一刻的影像,深深镌刻在心底。
待掌声渐歇,他才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平和力量:
“诸位同学,今日你们学成毕业,即将踏上新的征程。我作为一位在博济耕耘了大半生的老人,心中充满喜悦与期盼。”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毕业生席:“医学之路,漫长而艰辛。你们选择了这条路,便选择了一份沉甸甸的责任。这份责任,不仅是对着书本上的知识,对着实验室里的标本,更是对着未来将生命与健康托付于你们的、千千万万个病患。无论世事如何变迁,科技如何进步,医者‘济世救人’的初心,永不可忘。”
他的话语朴实无华,却字字千钧,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在博济,我们不仅传授医术,更希望传承一种精神。”林怀仁话锋一转,声音里多了一丝感慨,“一种敢于突破陈规、探索未知的精神;一种兼容并蓄、博采众长的精神;一种尤其关注那些曾被忽视的群体、努力将医学之光送到每一个角落的精神。这种精神,在许多先行者身上闪耀过,也在你们许多师长、学姐身上得到了延续和发扬。”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陈婉如身上,那目光中充满了毫无保留的认可与托付。
“今日,借此机会,我想将一件物品,赠与一位我认为最能代表和传承此种精神的后来者。”林怀仁说着,从长袍的内袋中,取出了一个深蓝色天鹅绒包裹的小小方盒。
礼堂内鸦雀无声,所有人的好奇心都被提到了顶点。
林怀仁轻轻打开方盒,里面并非金银珠宝,而是一把样式古朴的黄铜钥匙。钥匙并不华丽,甚至有些磨损的痕迹,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钥匙的柄部,镌刻着博济医学堂的徽记,以及一个小小的、不易察觉的“仁”字。
“这把钥匙,”林怀仁将它托在掌心,声音沉缓,“是博济医学堂最早一批建筑中,那间最初用作医学图书馆和教员研讨室的房门钥匙。那间屋子,见证过许多重要的医学争论,孕育过许多开创性的想法,也庇护过无数挑灯夜读的学子。后来,学堂扩建,那间屋子改作他用,这把钥匙便一直由历任主事者保管,象征着我博济学术自由、思想开放、薪火相传的传统。”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看向陈婉如,语气变得无比郑重:“婉如,请上前来。”
陈婉如深吸一口气,在数百道目光的注视下,站起身,稳步走上台前,在林怀仁面前站定。她今日穿着一身靛青色旗袍,外罩素白医师袍,身姿挺拔,面容沉静,眼中却已隐隐有泪光闪动。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把钥匙,以及林老此刻的行动,意味着什么。
林怀仁凝视着她,仿佛穿过时光,看到了当年那个手持论文、眼神倔强又忐忑的年轻女学生;看到了在简陋诊室里日夜操劳的科室负责人;看到了在全国医学大会上从容应对质疑的学者;看到了在无数个深夜里,为病人、为学生、为“女科”发展殚精竭虑的引路人。
“陈婉如医师,”林怀仁的声音清晰而有力,回荡在寂静的礼堂,“你自求学于博济,至今十数载。你以非凡的毅力与才智,不仅自身成就斐然,更带领‘女科’同仁,开创出一条独具特色的中西医结合之路;你救治病患无数,更将预防与早诊的理念广为传播;你培养后学不遗余力,桃李已渐成荫;你以扎实的工作,推动了国家女子医学教育制度的确立。你的身上,凝聚了我博济所倡导的探索精神、仁爱精神与担当精神。”
他向前一步,将手中那枚沉甸甸的黄铜钥匙,郑重地放入陈婉如摊开的掌心中。
“今日,我将这把象征着博济学术传承与开拓精神的钥匙,授予你。这并非赋予你某种特权,而是将一份更重的责任、一份更深的期许,托付于你。望你秉持此心,持此‘钥匙’,继续为我博济之精神守门、开路;为我中华女子医学之发展,照亮前路;为更多需要帮助的病患,打开希望之门。”
钥匙入手微凉,却仿佛带着林老掌心的温度,更带着跨越时光的重量。陈婉如的手微微颤抖,她紧紧握住钥匙,指尖感受着上面精细的纹路和那个小小的“仁”字。她抬起头,望向林怀仁那充满信任与欣慰的苍老面容,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滑落脸颊。
她后退一步,向着林怀仁,向着台上所有的师长,也向着台下的同侪与后学,深深地、庄重地鞠了一躬。直起身后,她声音哽咽,却努力保持着清晰:
“学生……婉如,何德何能,受此重托。此钥匙,重逾千钧。它承载的,是博济先辈的智慧与心血,是林老您一生的坚守与期盼,更是无数同道与病患的信赖与渴望。”
她举起手中的钥匙,让它沐浴在从礼堂高窗洒下的光柱中,黄铜折射出温暖的光芒。
“婉如谨以此身、此心立誓:必将以此‘钥匙’为凭,恪守医者本分,永怀济世初心;必将以林老及诸位师长为楷模,砥砺前行,探索不息;必将竭尽所能,守护博济精神,提携后进,让这把钥匙所象征的自由、开放、仁爱与担当,如同星火,传递下去,照亮更多后来者的道路,打开更多被禁锢的希望之门!”
她的誓言,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带着泪意,更带着钢铁般的决心。台下静默片刻,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久久不息。许多女学生眼中含泪,用力鼓掌,她们从这简朴而深刻的仪式中,感受到了一种超越个人的精神血脉的连通与接力。
林怀仁看着陈婉如,看着她手中那枚在光影中闪烁的钥匙,看着她眼中坚定的光芒,脸上露出了无比满足、无比安详的笑容。他知道,他找到了最好的传承者。这把钥匙,找到了真正能理解其分量、并愿意用一生去践行其意义的保管人。
仪式结束后,陈婉如被毕业生和学生们团团围住,争相目睹那枚传承的钥匙。林怀仁则悄悄退到一旁,含笑看着这充满生机的一幕。沈墨轩不知何时来到他身边,低声道:“怀仁兄,今日此举,可称圆满。钥匙予婉如,恰如其分。”
林怀仁望着人群中陈婉如那沉静而坚定的侧影,轻声回应,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说给岁月听:“是啊,恰如其分。我能做的,至此已尽。剩下的路,该由她们,持着这把‘钥匙’,自己去走了。”
冬日的阳光透过高窗,将礼堂映照得一片明亮。那枚小小的黄铜钥匙,在陈婉如的掌心,在无数目光的注视下,仿佛不再仅仅是一把旧钥匙,而是一枚穿越时光的信物,一座连接过去与未来的桥梁,一把真正能够开启一个更加光明、更加广阔的、属于中国女医者新时代的“钥匙”。传承,在这一刻,完成了它最庄严、也最温暖的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