蹄声渐息,马儿不安地刨着蹄下的沙土。
甘泉驿的城门紧闭,城楼上,数十名军士手持强弩,冰冷的箭头直指下方那两道单薄的身影。
一个粗犷如雷的声音从城楼上传来,带着边地特有的风沙味:“朝廷有令,贬官惊蛰,于驿站内静思己过,不得干预军务。甘泉驿乃军事重镇,不是收容女囚的地方,回去!”
声音的主人,正是甘泉守将霍磐。
他身形魁梧如塔,一脸虬髯,眼神里满是军人对京城文官的天然排斥和不信任。
惊蛰没有抬头,只是翻身下马,将缰绳递给了身旁面色苍白的少年阿萤。
她缓步走到城门下,仰头望着那张写满“拒绝”的脸,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呼啸的北风。
“霍将军,我不是来当官的。”
她说着,当着所有人的面,解开了外袍的系带。
外袍滑落,露出里面被血浸透的白色囚衣。
她没有停,利落地转身,将那触目惊心的后背,暴露在所有人的视线中。
那不是一个女人该有的背。
旧的刀疤、新的鞭痕纵横交错,最深的一道从左肩一直划到右侧腰际,皮肉翻卷,仿佛一条狰狞的蜈蚣。
那是刑讯的痕迹,是厮杀的勋章,也是她从洛阳一路走来的证明。
城楼上一片死寂,连风声都仿佛小了下去。
惊蛰的声音再次响起,平静而冷酷:“我是来替你们查,谁在把你们的粮草卖给突厥人。”
话音未落,她从怀中取出一块绣着地图的布,用力甩了上去。
布匹被风裹挟着,竟不偏不倚地挂在了城楼的旗杆上。
“你们每月缺的三十车粟米,都从赤岭这条暗道运了出去。上个月,你们派出的三队斥候,全都死在鹰愁涧,尸骨未寒。霍将军,你敢说,你的军中没有内鬼?”
霍磐的瞳孔猛地一缩,脸色瞬间铁青。
粮草短缺和斥候失踪,是他压在心头最大的石头,除了几个心腹,无人知晓。
这个女人,怎么会知道得如此详细?
他死死盯着那张地图,上面的红点如一根根毒针,扎得他眼眶发痛。
他不再犹豫,猛地一挥手,厉声喝道:“开城门!彻查赤岭暗道!还有,把这个女人……带到西边那座废弃的驿馆去!”
城门缓缓打开,惊蛰拾起外袍,重新披在身上,遮住了那满身的伤痕,也遮住了唇边一闪而逝的冷笑。
废弃的驿馆尘土满积,蛛网遍布,但对惊蛰而言,已是难得的安身之所。
她没有要求任何东西,只是让阿萤以“送炭火取暖的哑童”身份,每日穿梭于各个营帐之间。
阿萤年纪小,又是个哑巴,无人防备,却将营中士卒的抱怨、病痛、乃至谁家婆娘又在吵架的琐事,一一记下,晚上回来用手语说给惊呈听。
惊蛰很快便掌握了军心动向。
她亲自去城中几个病重老兵的家中探望,用随身带来的草药为他们煎药调理。
她没有说什么大道理,只是在为一个老兵擦拭背上脓疮时,轻声说了一句:“大周的兵,不该这么死。”
与此同时,一张榜文贴在了甘泉驿最显眼的城门口:“凡举报细作者,一经查实,赏银十两,保举入伍。”
赏银不多,但“保举入伍”四个字,却让无数挣扎在温饱线上的边民红了眼。
一时间,人心浮动,各种真假消息如雪片般涌入废驿。
惊蛰对这些消息不置可否,她的目光,却锁定在了一个毫不起眼的人身上——军中的一名炊事老兵。
此人沉默寡言,每日只是埋头做饭,却有一个奇怪的习惯:每晚收工,他都会多蒸一笼馒头,用布包好,悄悄送往北城墙的墙根下,放在一块松动的砖石后便离开。
第三天夜里,惊蛰悄然尾随。
待老兵走后,她取下那块砖石,发现后面是一个深不见底的地下暗渠。
她借着微弱的月光,俯身探看,渠壁的湿泥上,赫然刻着一个刚刚画上去的记号——“寅七”。
正是她此前伪造并故意散布出去的情报编号之一。
鱼,终于咬钩了。
她嘴角微扬,回到驿馆,将一直跟在她身边、受她施药之恩才救回母亲性命的烽卒少年小石头叫到跟前,如此这般交代了一番。
是夜,小石头假装醉酒,在北城墙下摇摇晃晃,一脚“踩空”,惊呼着跌进了那个暗渠入口。
三天后,城外一处废弃的马场内,一个面容阴鸷的男人正在审讯被捆得结结实实的小石头。
他便是这支细作小队的头目,代号赵五郎。
“说!谁派你来取‘寅七’密档的?”赵五郎的短刀抵在小石头的喉咙上。
小石头吓得涕泪横流,按照惊蛰教的话术哭喊道:“是……是那个女囚!是那个叫惊蛰的女人!她说只要把你们引出来,立下大功,陛下就会赦她无罪,让她回洛阳!”
赵五郎原来如此,那个女人竟是想拿他们的命,去换自己的前程!
当晚,七名细作密会于马场,商议决定:“此女留不得!今夜就动手,劫杀惊蛰,做得干净些,再嫁祸给突厥游骑,一了百了!”
他们不知道,当他们踏入马场的那一刻,数百名霍磐的亲兵早已将此地围得水泄不通。
当赵五郎喊出“动手”二字时,四面八方火把骤亮,箭如雨下!
一场短暂而血腥的围剿后,七名细作悉数被擒,霍磐亲自从赵五郎怀中,搜出了三枚代表着突厥精锐的狼头令符。
甘泉驿的军法处,灯火通明。
惊蛰坐于堂上,霍磐立于一旁,神色复杂。
她没有动用任何刑具,只是让人点燃一盏油灯,在瑟瑟发抖的赵五郎面前,缓缓展开了一幅画。
画上寥寥数笔,勾勒出的却是一个稚童每日从私塾回家的路线,连哪个街角有糖人摊都画得一清二楚。
“赵五郎,你在甘泉驿潜伏五年,娶妻生子,儿子今年六岁了,对吗?”
赵五郎的身体猛地一僵。
惊蛰的目光如刀,直刺他的内心:“你们上次用孩童做要挟,是在春宴前夜,逼一个宫廷画师修改了仪仗图。那张路线图,事后不是已经销毁了吗?”
赵五郎骤然抬头,眼中满是惊恐与不可置信。
这件事极其隐秘,连他自己都快忘了,这个女人怎么会知道?
那张图……那张图怎么可能重现!
惊蛰冷笑一声,声音如冰:“你们以为,是我们在追查你们?错了。”她向前倾身,一字一顿地说道:“是我们,让你们看见我们想让你们看见的东西。你的行踪,你儿子的私塾,包括这个‘寅七’的记号,都是我为你准备的。”
赵五郎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他嚎啕大哭,将一切都招了。
背后确实有朝中高官接应,一直以密信联络,而那个高官的代号,叫“正道”。
捷报八百里加急送至洛阳。
紫宸殿上,听完奏报,兵部侍郎裴行俭须发戟张,当场出列怒斥:“妖言惑众!此女不循正法,专使阴诡之术,以妇孺为胁,此乃动摇军心之妖术!臣恳请陛下降旨,立即斩杀惊蛰,以正三军视听!”
“臣等附议!”九卿之中,竟有大半随声应和。
珠帘之后,武曌久久未语,殿内静得可怕。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女帝会顺水推舟,舍弃这颗棋子时,她忽然起身。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她一把抓起案头的玉笏,狠狠摔在金砖地上!
“啪”的一声脆响,玉屑四溅,声震大殿!
“够了!”武曌的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怒意与寒意,“朕宁信一个为国缉盗的女囚,也不信尔等只知空谈正道的联名!”
她拂袖坐下,面沉如水,拿起朱笔,看也不看殿下众人,在一卷空白的圣旨上疾书:“擢惊蛰为北疆监军判官,持朕亲赐‘鸣晦剑’,节制甘泉、玉门、阳关三关军务,凡遇通敌叛国者,可先斩后奏!”
那夜,当圣旨还在飞驰北疆的路上时,惊蛰正独自立于甘泉驿的城楼之上,仰望着漫天星斗,仿佛在推演着一盘无形的棋局。
小石头捧着一碗热汤,怯生生地递到她面前:“大人……他们被抓了,您就不怕……背后的人再派更厉害的来吗?”
惊蛰接过热汤,却没有喝。
她握住腰间那柄尚未出鞘、却已感受到其分量的“鸣晦”剑柄,目光穿透夜色,望向更遥远的北方。
“怕?”她低声自语,像是在回答小石头,又像是在告诉自己,“不。我等的就是他们看不见的地方。”
她顿了顿,补完了后半句。
“我还在。”
远处,第一缕晨光正试图刺破厚重的云层,隐约照亮了她身后城楼上悄然升起的一面新旗——黑底金鸢,振翅欲飞。
北方的风,似乎一夜之间变了味道,不再只有沙土的干燥,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铁与干枯牧草燃烧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