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帘之后,武曌手中的朱笔微微一顿,却未停下。
殿内的寂静能吞噬掉人的骨头,只有那支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证明着时间仍在流逝。
惊蛰的故事并未讲完
她只是平静地陈述了一个事实的开端,将那块染血的拼图,无声地摆在了帝王的棋盘上。
怎么落子,是君王的事。
终于,朱笔搁下,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过去的事,皆是灰烬。”武曌的声音隔着珠帘传来,清冷如旧,听不出半分情绪,“灰烬,不该再起风。”
话音刚落,一名内侍自侧殿趋步而出,手中捧着一卷明黄的诏书,步履快得近乎失措。
惊蛰的心,在那一刻沉了下去。
她预想过无数种可能,雷霆之怒,或是默许深查,却唯独没料到会是这样。
太快了。
快得不像是圣意裁决,而像是一个早已写好的剧本,只等她来,便立刻开演。
内侍展开诏书,尖细的嗓音在空旷的殿宇中显得格外刺耳:“诏曰:鸾台察事司总执惊蛰,玩忽职守,私查宫闱旧案,动摇宗庙根基,罪无可赦。然念其过往有功,着,削去黑刃令,即刻起,贬为北疆甘泉驿驿丞,由戍边军士押解,不得有误!钦此——”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铁锤,砸在惊蛰的神经上。
动摇宗庙根基?好大一顶帽子。
她缓缓叩首,额头触及冰凉坚硬的金砖地,声音平静无波:“臣,领旨谢恩。”
袖中的手指,却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
昨夜她亲手埋下的证据,今日就成了她“私查旧案”的罪证。
这世间的黑白,竟能颠倒得如此迅速。
可那股滔天的怒火在胸中翻滚一圈,又被她强行压下。
她比谁都清楚,若陛下真要治她的罪,一道密令,一杯毒酒,她甚至走不出这紫宸殿。
何须走明诏,贬斥千里?
这贬,是放逐。
这贬,也是钓饵。
将她这条刚刚嗅到血腥味的疯狗,远远地扔出洛阳城,看看究竟有谁,会迫不及待地跟上来,想要彻底了结她。
押解的军士早已在宫门外等候,一辆简陋的囚车,是对她这位前鸾台司总执最后的“礼遇”。
出延兴门时,道旁那棵老桑树下,守门的老桑头正低头扫着落叶,动作比平时慢了许多。
他浑浊的眼睛瞥见惊蛰,嘴唇翕动,却终究没敢上前。
惊蛰的脚步未停,只是在与他擦身而过时,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低语:“若我三月不归,那棵梅树,浇水莫断。”
老桑头扫地的动作一滞,重重点了点头,趁着军士不注意,飞快地将一样冰凉坚硬的东西,塞进了惊?的靴筒里。
她没有低头去看,却已感知到那熟悉的形状——一块刻着“子一”的铜牌。
这是尉迟灼麾下密探的标记。
有人在等她活着回去。
马车辘辘驶过朱雀大街,街上行人纷纷避让,对着囚车指指点点。
惊蛰隔着木栅的缝隙,目光淡漠地扫过那些或好奇、或鄙夷、或怜悯的脸,心中毫无波澜。
忽然,她的视线定格在街角。
一人负手而立,白须如雪,身形挺拔如松,正是兵部侍郎裴行俭。
他没有看囚车,目光似乎落在远处的天际,可他手中那卷《孙子兵法》,却在不轻不重地敲击着自己的掌心。
一下,又一下。
那目光冷峻如刀,仿佛在无声地宣告:阴诡之道,终不容于庙堂正气。
惊蛰缓缓收回视线,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是夜,骊山驿。
惊蛰佯装一路颠簸、疲惫不堪,早早便躺下歇息。
押解的军士见她一个女流并无威胁,便也放松了警惕,在驿站外围饮酒作乐。
房间里,烛火摇曳。
惊蛰双目紧闭,呼吸平稳,脑中却借着那一点昏黄的光晕,将整个驿站的布局、风向、乃至每一处可能的藏身之地,都推演了不下十遍。
三更时分,正如所料。
“走水了!马厩走水了!”
驿站外传来惊慌的呼喊,瞬间乱作一团。
几乎在同一时刻,数十道黑影如鬼魅般翻墙而入,刀锋在月下闪着寒光,目标明确——直指她所在的这间卧房。
窗纸被无声划破,一缕迷烟吹入。
惊蛰在那迷烟飘入的前一秒,已屏住呼吸,悄然翻身下床。
她没有拿任何兵器,只是从枕下抽出了一柄磨得锋利无比的短刃——那是她前世用惯了的格斗匕首的仿制品。
门被一脚踹开,数名黑衣人鱼贯而入。
迎接他们的,却是空无一人的床榻,和一道快到极致的死亡阴影。
惊蛰借着廊柱的阴影游走,完全摒弃了大开大合的招式。
她的动作精准、狠厉,全是前世在生死边缘练就的现代格斗术——错身、锁喉、折腕、踢膝破气!
一名黑衣人挥刀砍来,她不退反进,矮身欺入他怀中,短刃在他挥刀的瞬间,已自下而上,精准地刺入他的腋下动脉。
没有惨叫,只有鲜血喷溅在窗纸上的闷响。
混乱中,她听见窗外传来压低了的对话。
“快!速战速决!裴公有令,务必让她死于匪寇之手,做得干净些!”
惊蛰的心猛地一凛。
裴行俭?
原来朝堂之上那位满口“正道治国”的儒将清流,也肯用这般染血嫁祸的手段。
她唇边的冷笑更深了。这个世界,果然没有谁是干净的。
一炷香后,驿站内外躺满了尸体,而她已突出重围。
她没有片刻停留,弃了官道,夺过一匹惊马,独骑奔向茫茫荒岭。
途中,一场沙暴铺天盖地而来,日月无光。
就在她饥渴交加,几乎要在风沙中迷失方向之际,竟在一座废弃的烽燧中,发现了一个用油布包好的包裹。
里面是半袋干粮,一壶清水,还有一张用细密针脚绣在布上的地图。
地图上清晰地标示着从“甘泉”到“赤岭”的一线,上面用朱砂密密麻麻地点出了十几个红点。
惊蛰只看了一眼,瞳孔便骤然收缩——那分明是突厥安插在大周北境的细作联络站分布图!
这不是巧合。
有人为她布好了所有的退路,甚至……指明了新的战场。
惊蛰从怀中取出阿萤临别时塞给她的那枚骨哨,凑到唇边,吹出一个短促而尖锐的音节。
风沙中,远处一道沙丘之后,一个瘦小的身影牵着一匹神骏的黑马缓缓走出——是阿萤。
他奔到近前,将另一只油布包递给惊蛰。
包里是一块玄甲卫的通行令符,玄铁所制,触手冰凉。
令符的背面,用利器刻着三个字。
勿信命。
惊蛰握着那块令符,仿佛能感受到千里之外,紫宸殿中那道清冷目光的温度。
五更天,风沙渐歇。
惊蛰立于沙丘之顶,遥望北境的苍茫。
她取出那张绣着突厥据点的布图,又从靴筒里拿出那张标着官方押解路线的地图,两相对比。
片刻之后,她毫不犹豫地将那张官方地图撕得粉碎,任由纸片被晨风卷走。
她要绕道赤岭,她要将计就计,将这场针对她的“猎杀”,变成一场针对突厥间谍网的“反猎杀”。
而在千里之外的洛阳,紫宸殿内,灯火未熄。
武曌独坐灯下,手中摩挲着一件早已褪色的半旧红衣,目光幽深如井。
她对着空无一人的大殿,忽然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喃喃自语:
“你走得越远,我才越敢……放手让你活。”
殿外,长风骤起,檐下的铜铃发出一串清脆而寂寥的声响,仿佛在回应着某句无人听见的誓言。
北疆的风,凛冽如刀,而甘泉驿那巍峨而孤寂的轮廓,已在天际线上遥遥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