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留有微量朱砂与龙脑。
这两个名字,像两根冰冷的针,瞬间刺入惊蛰的脑海。
寻常的“梦骨香”为了催人入眠,多用温和的草木香料,绝不会混入朱砂这等矿物。
朱砂定神,龙脑开窍,两者以特定比例相合,再辅以其他药引,效用便不再是安神,而是……在深度迷梦中,放大心中最深的恐惧,使人神魂受损,日渐疯癫。
这不是安神香,这是索命香。
她的指尖在卷宗上缓缓划过,冰冷的触感从纸面一直透到心底。
这不是意外,这是谋杀。
一场被精心伪装成意外的谋杀。
可为什么是绿芜?
一个无足轻重的舞姬,谁会用如此隐秘阴毒的手段对付她?
惊蛰阖上卷宗,起身走向鸾台司最深处的密库。
这里存放着建朝以来所有被废弃、查禁的方剂药典,空气里弥漫着陈腐的纸张和药草混合的怪味。
她点亮一盏风灯,幽暗的光线在层层叠叠的书架间投下幢幢鬼影。
她要找的,不是现行的《太医院集注》,而是十年前,那批在掖庭宫变中被焚毁的药典残卷。
灰尘扑簌而下,呛得人几欲窒息。
她在角落里找到了一个贴着“丙午年·禁”字封条的铁箱,锁已锈死。
惊蛰没有犹豫,拔出靴中匕首,干净利落地撬开锁扣。
箱内是些焦黑卷曲的纸页,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
她小心翼翼地一页页翻看,终于,在一卷被烧掉大半的《掖庭别录》边缘,她看到了一行险些被火舌吞噬的字迹。
“……献于掖庭丙舍,供贵嫔安神。”
丙舍。
惊蛰的呼吸蓦地一滞。
大周宫中无人不知,掖庭丙舍是二十年前那场宫闱大火的起点。
一场大火,烧死了一位失宠的贵嫔,也烧出了一条通往权力巅峰的血路。
自那以后,丙舍便被彻底封锁,沦为冷宫中最荒芜的禁地。
这香,竟不是新近调配的毒物,而是二十年前的旧药重生。
惊蛰指尖发冷。
这不是简单的杀人案,这是一桩被从坟墓里重新挖出来的旧案。
当夜,月色如霜。
惊蛰换了一身夜行衣,只带了阿萤,悄无声-息地避开所有巡夜卫士,潜入了早已荒废的掖庭宫。
残垣断壁在月光下如同巨兽的骸骨,荒草没膝,踩上去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空气里,那股若有似无的焦糊味,即便过了二十年,也依旧顽固地附着在断裂的梁木与焦黑的墙垣上。
“阿萤,”惊蛰的声音压得极低,“你天生五感敏于常人,帮我找找,这里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少年阿萤点了点头,他摘下手上磨出毛边的布手套,闭上眼睛,将瘦小的手掌轻轻贴在冰冷的地面上,一寸寸地感知着地砖下传来的微弱回音。
他像一只在暗夜中凭触觉捕猎的猫,安静而专注。
惊蛰在一旁警戒,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四周。
她的脑中,前世刑侦的现场勘查流程与今生的宫廷生存法则,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交织、碰撞。
忽然,阿萤停住了。
他的指尖在一块看似平平无奇的青石板上反复摩挲,那里有一处极不显眼的凹陷。
他抬起头,看向惊蛰,然后缓缓伸出另一只手,在惊蛰的掌心,用指尖划下一个清晰的字——“井”。
惊蛰心头一跳,立刻蹲下身。
她拨开石板上厚厚的腐叶与泥土,果然,一个被铁水封死的圆形井口赫然出现在眼前。
封口的铁皮上锈迹斑斑,显然已有无数个年头。
她取出随身携带的匕首,用刃尖在井口边缘的石缝里用力刮擦。
一阵细微的“沙沙”声后,一层灰白色的结晶粉末被刮了下来。
惊-蛰将粉末凑到鼻尖,那股混杂着朱砂与龙脑的独特气味,与绿芜尸检格目上的描述,分毫不差。
就是它。
她抬起眼,看向阿萤,声音冷得像井底的寒冰:“你觉得,当年跳井的人,真是为了逃火吗?”
少年清澈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波澜,只有看透一切的冷静。
他坚定地摇了摇头,然后在惊蛰的掌心,再次划下两个字。
灭口。
回鸾台司的路上,夜风刺骨,惊蛰的心却比风更冷。
一回到总执房,她立刻召来了岑寂。
那本《默录》的执笔者,此刻正带着一身寒气,安静地站在烛光下,等待她的指令。
惊蛰没有说话,只是将那片从《掖庭别录》上撕下的药方残片,小心地置于烛火之上,用特制的显影液轻轻涂抹。
奇迹发生了。
在火光的烘烤下,那看似空白的焦黑纸页边缘,竟缓缓浮现出一行用特殊墨剂写就的、细如蚊足的小字:
“丙舍用药,由内侍省直供,不经太医署。”
岑寂猛然抬起头,那双沉寂了十年的眸子里,第一次露出了骇然之色。
不经太医署,由内侍省直供。
这意味着,“梦骨香”从一开始就不是医疗体系内的药物。
它是……一件工具。
一件由皇帝身边最亲近的内侍们,直接掌控的、不留任何官方记录的、用以操控人心的工具。
惊蛰死死盯着那行字,武曌那句冰冷的话语,毫无征兆地在她脑中响起——
“爱是枷锁,欲是破绽,唯有恐惧最可靠。”
她心头剧震。
这药,或许从来就不是给敌人用的,而是帝王用以驯化自己人的饵食。
用恐惧,将一个个鲜活的灵魂,锻造成绝对服从的工具。
她,会不会是下一个?
恰在此时,门被轻轻叩响,张延禄捧着一本册子走了进来,正是新一期的《惊蛰言行录》。
他将册子放下,躬身告退,全程没有与惊蛰对视。
惊蛰翻开册子,幽暗的烛光下,张延禄的字迹依旧工整,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其中一段写道:“她问聋者是否敢写真相,却不问自己,能否承受真相。”
一句冰冷的旁白,也是一句无声的挑衅。
惊蛰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她提起朱笔,在那段话的页脚,用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批注了一行血色的小字:
“那你告诉我,二十年前掖庭大火那晚,你在哪里?”
次日,天还未亮,张延禄便颤抖着将册子送了回来。
他脸色惨白,仿佛一夜之间被抽干了所有精气。
惊蛰接过册子,翻到最后一页。
背面,多了一行用鼠须笔写下的、细若游丝的墨字:
“奴才在井边,听见孩子哭了一声,然后……陛下亲手盖上了石板。”
轰然一声,惊蛰的世界仿佛被这行字劈开了一道深不见底的裂渊。
她凝视着那行字,良久,良久。
然后,她缓缓起身,走到屋角的铜制火盆前,将那本记录了她无数言行、也承载了这个惊天秘密的册子,投入了跳动的火焰之中。
纸页卷曲,变黑,化为灰烬。
张延禄的字迹在火光中扭曲着,最后消失不见。
火焰映红了惊蛰的脸,她的声音低得仿佛一声叹息:“原来你们每个人,都活在别人的噩梦里。”
深夜,紫宸殿外。
惊蛰独自一人,立于通往至高权力的九十九级白玉阶之下。
她没有递上请求觐见的折子,也没有惊动任何守卫。
她只是静静地走上前,将那个装着井底粉末的青瓷小瓶,轻轻放在了殿前那头威严的石狮口中。
做完这一切,她没有片刻停留,转身离去,身形迅速融入浓得化不开的夜色。
袖中,那枚武曌亲赐的骨雕被她紧紧攥在掌心,冰冷的触感仿佛能穿透皮肉,直抵骨髓。
夜风吹过,拂动了紫宸殿厚重的明黄色帷幔。
殿内烛影摇曳,仿佛一个被惊扰的梦。
许久,一道身影从殿内缓步而出。
武曌一身玄色常服,独自站在阶上。
她没有看向惊蛰离去的方向,只是走到石狮前,伸出手,将那个青瓷小瓶拿了起来。
月光下,她静静凝视着手中的瓷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惊蛰知道,有些话不必说破。
当死人开始说话,活人才最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