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笔的勾画在昏黄烛光下像一道道凝固的血痕。
惊蛰的指尖停在《闭宫录》最后一页,那处本该出现“书记郎岑寂”名字的空白,如同一块无声的疮疤。
书记郎的官职卑微,每日卯时入宫,酉时出宫,从不延误。
他像一座精准的沙漏,日复一日地过滤着宫中最机密的言语,却从不留下自己的痕迹。
可现在,这座沙漏停了。
惊蛰没有声张,只身前往文书房。
夜色深沉,殿宇静谧,唯有巡夜卫士的甲叶摩擦声,在空旷的宫道上远远传来。
文书房内,岑寂的案几收拾得一尘不染,那方她赠予的松烟墨静置在砚台旁,砚中残墨早已干涸龟裂,显然已有两日未曾续水研磨。
一个靠誊录为生的人,却不敢再碰笔墨。
惊蛰的目光扫过整齐叠放的《驳诏》誊本,心中已然明了。
她退出文书房,在廊下找到了正抱着扫帚打盹的小黄门阿萤。
她蹲下身,用手指在阿萤冰凉的手背上轻轻敲了敲。
阿萤惊醒,看见是她,连忙起身行礼。
惊蛰伸出自己的手掌,用指尖写下:“昨夜,可见岑书记回房?”
阿萤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犹豫,但他很快摇了摇头,然后伸出自己瘦小的手指,在惊蛰的掌心缓慢而清晰地划出四个字:“西巷,茶肆。”
惊蛰的眸光倏然一冷。
西巷茶肆,三教九流之地,鱼龙混杂之所。
一个聋了十年,将自己活成影子的书记郎,为何会去那里?
一个念头在她脑中如电光石火般闪过——聋子不归,不是因为他忘了路,而是因为他“听”见了不该听的话。
她立刻唤来两名夜枭级心腹,低声吩咐:“封锁西巷所有出口,只许进,不许出。装作盘查逃逸宫女,动静要做大,但不要真的惊扰了茶肆里的人。”
一个时辰后,惊蛰已换上一身杂役的粗布衣裳,脸上抹了锅底灰,挑着一担空水桶,悄无声息地潜入了西巷的后厨暗道。
夜半风雪,寒气刺骨。
惊蛰伏在茶肆后窗一处破损的木棂后,冰冷的雪花落在她的脖颈里,她却浑然不觉。
茶肆里人声嘈杂,唯有角落一桌异常安静。
岑寂独自坐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在满屋的喧闹中显得格格不入。
他面前的茶水未动,只是用一根细长的竹杖,在桌面上一下一下地轻叩着,节奏沉稳,不疾不徐。
惊蛰的瞳孔微微一缩。
那不是无意识的敲击,那是盲文。
他正在用指尖的触感,向她复刻一场他“看”到的对话。
那晚,南苑亭中,崔湜与党羽密谋的对话。
他竟一字不差地记了下来。
坐在岑寂对面的,是一个身形干瘦的灰袍老吏,眼神精明,是宰相府的文书参军。
他压低声音,嘴唇快速地开合着,惊蛰凭借前世练就的读唇术,看得分明。
“岑书记,你是个聪明人。惊蛰势大,但她终究是陛下的一条狗。宰相大人才是朝堂的根本。只要你肯站出来作证,就说是惊蛰逼你篡改口述内容,将‘覆舟’改为‘吞舟’,御史台那边的旧部,愿意联名保你调任大理寺,官升三级,任寺正之职。”
岑寂依旧面无表情,仿佛没有“听”见。
那老吏有些不耐,继续道:“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以为你帮了她,她就会保你一辈子?她那种人,用完的刀,随手就扔。你今天不出声,明天,你的家人可能就再也发不出声音了!”
威胁。赤裸裸的威胁。
在老吏紧迫的注视下,岑寂终于有了动作。
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缓缓伸出手,将面前那杯冰冷的茶,往外推了三寸。
就是这三寸。
惊蛰的心瞬间落定。
这是她与他之间唯一的约定——若遇胁迫,无法脱身,便以此为号。
她悄然后退,身形融入更深的黑暗。心中一片冷笑。
他们想让一个聋子开口作伪证,却不知道,真正怕出声的,是那些自以为掌控了一切的上位者。
次日清晨,天光微亮。
惊蛰破例召岑寂入了鸾台司总执房。
岑寂一夜未眠,脸色比纸还白,眼下是浓重的青黑。
他走进房间,看到惊蛰,嘴唇翕动了一下,却终究没能发出声音。
惊蛰没有提茶肆之事,仿佛那一切都未发生。
她只是从案上拿起一卷全新的、尚未题名的空白册子,递到他面前。
“从今日起,你不用再誊录任何诏书文牒。”
岑寂猛地抬起头,眼中是全然的震动与不解。
惊蛰的声音平静而清晰:“我要你,为我专记‘未出口之语’。”
她伸出手指,在空中虚点:“比如,早朝之上,吏部尚书在弹劾户部时,左手在袖中攥紧了三次;再比如,陛下夸奖某位将军时,兵部侍郎的微笑,嘴角向左偏了一分,眨眼比平时快了两下。”
她将那本空白册子,轻轻推到岑寂面前的桌案上。
“这本册子,我为它取名《默录》。你所记下的一切,只准我看,也只有我能看懂。”
岑寂死死地盯着那本册子,像是在看一个能吞噬他性命的怪物。
良久,他拿起笔,颤抖着在纸上写下一行小字:
“若我写了,还能活着走出这扇门吗?”
惊蛰看着他的眼睛,那双沉寂了十年的眸子里,此刻正翻涌着恐惧与挣扎。
“从你在太极殿上,说出‘吞舟’二字的那一刻起,你就早就不只是个抄录官了。”惊蛰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你是……我的耳朵。”
当夜,三更。
惊蛰唤来阿萤,将那枚刻有“子一”的崭新铜牌,放入一个即将送去浣衣局的脏衣篮里,铜牌下,压着一张边缘被火燎过的纸条,上面只有六个字:“聋者将言,寅位当避。”
她让阿萤端着篮子,从延兴门必经的甬道走过,故意让守门的阍人老桑看见了这一幕。
一个时辰后,延兴门值房的门被叩响。
老桑踉跄着进来,满身酒气,脸上却不见丝毫醉意,只有深入骨髓的恐惧。
他扑通一声跪下,从怀里掏出一个被冷汗浸得湿透的油布包,双手奉上。
“总执大人……这是……这是从岑书记换下的鞋底夹层里发现的……”
惊蛰打开油布包,里面是一张揉皱的信纸草稿。
字迹潦草,可见写信人当时的惊惶。
内容,直指宰相府如何威逼利诱他,并计划联合御史台残党,以“伪诏”为名,行“清君侧”之实。
惊蛰接过信纸,却没有看,只是伸手,轻轻拍了拍老桑还在发抖的肩头。
“老桑,你守这宫门三十年,看人出,看人进,从不犯错。”她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今日,你终于选对了,一次要放进什么人。”
老桑伏在地上,浑浊的老泪滚滚而下,哽咽无声。
他一生清名,在此刻尽毁,却第一次觉得,自己弯了三十年的脊梁,终于挺直了一寸。
五更天,霜华满地。
惊蛰捧着那本只写了寥寥数行的《默录》,步入依旧灯火通明的紫宸殿。
武曌独自一人坐在棋盘前,黑白棋子在灯下纵横交错,仿佛一条条浸满鲜血的道路。
她没有抬头,只是落下一枚黑子,声音清冷:“又带来了新的猎物?”
惊蛰跪地,将《默录》高举过顶。
“回陛下,臣带来的,不是证据。”她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响,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是恐惧本身。”
武曌终于抬起眼,接过册子。
她翻阅着那上面记录的、常人绝不会在意的微小动作,片刻后,嘴角竟逸出一声极轻的笑。
“他们都说怕你开口说话,其实,他们更怕的,是你让别人闭嘴。”
她信手拈起一枚白子,随手扔进棋盒,发出一声清脆的撞击声。
“那就让这盘棋,少几个啰嗦的声音吧。”
殿外,肆虐了一夜的风雪终于停了。
黎明前的寂静里,檐下冻结的冰棱开始融化,一滴,一滴,落在青石板上。
那声音,像极了无数条舌头,被齐齐斩断。
一周后,朝中几名言官因“德行有亏”被悄无声息地罢黜,宰相府也收敛了所有动作,朝堂之上,安静得可怕。
惊蛰的日子重归平静,每日除了审阅各地密报,便是整理鸾台司成立以来的旧案卷宗。
这日午后,她翻到了三个月前,那桩草草了结的“舞姬绿芜失足落井案”。
卷宗很简单,结论是意外。
她本欲一翻而过,目光却无意中落在了附在卷末的仵作验尸格目上。
她看着上面对尸身状况的描述,眉头缓缓蹙起。
一切似乎都合情合理,但其中一行关于尸身内部????验的记载,却让她指尖一顿。
那潦草的字迹写着:绿芜尸检报告中,其体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