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前医官崔明礼端着新煎的药汤,小心翼翼地走近,隔着三步远便停下了,声音里满是恳求:“天刃大人,您的经脉刚刚经历逆冲,实在不宜久站,还请回榻上静卧调息。”
惊蛰没有回头,目光穿过窗格,落在庭院中被风卷起的残雪上,那雪花飘摇的轨迹,像极了无处可依的游魂。
她忽然开口,声音又低又哑:“陛下昨夜,可曾咳血?”
崔明礼心头猛地一跳,额上瞬间渗出冷汗。
此事乃宫中绝密,除却陛下身边的近侍,唯有他这个负责调理龙体的医官知晓。
他不敢隐瞒,也不敢多言,只得躬身答道:“回大人,三更时分,有过一次,不慎染了御案上的奏章。”
得到了答案,惊蛰缓缓闭上了眼。
片刻后,她猛地睁开,眼神锐利如刀。
在崔明礼惊骇的注视下,她抬起右手,毫不犹豫地撕开了左臂上缠绕的厚厚绷带。
那道狰狞的伤口尚未愈合,皮肉外翻,触目惊心。
她从怀中取出一块小小的布条,那上面沾满了从冷庐带回的南境巫毒灰烬,而后,竟是直直地将这毒物按在了自己鲜血淋漓的伤口之上。
“大人,不可!”崔明礼失声惊呼,想要上前阻止,却被惊蛰一个冰冷的眼神钉在原地。
剧痛如电流般窜遍全身,惊蛰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她咬紧牙关,强行运起武曌所授的凝神诀,任由那微量的残毒顺着撕裂的经脉,如细小的毒蛇般游走。
这是她在冷庐绝境中悟出的新法:以身为饵,以毒引毒,借残毒的刺激,将自身感知提升至极限,短暂地捕捉方圆数里内同源的气息。
不过须臾,她紧绷的身体骤然一松,像是从溺水的边缘挣脱。
她睁开眼,瞳孔深处燃着一簇幽冷的火焰,低声自语:“东南三里,东市废窑。有人在炼毒……和蚀脉散同源。”
话音未落,她已转身,利落地取下墙上悬挂的佩刀,反手系于腰间。
刀鞘与衣带摩擦发出沉闷的声响。
她对目瞪口呆的崔明礼道,声音极轻,却不容置喙:“我要去一趟。”
东市的废窑早已荒弃多年,残垣断壁在阴沉的天色下更显鬼气森森。
深处,一缕若有若无的青烟正从倒塌的窑顶袅袅升起。
惊蛰如一只无声的狸猫,伏身于断梁之后,目光穿过破败的窗棂,锁定在窑洞中央。
两名黑衣人正围着一尊半人高的铜鼎,一人添柴,一人以长勺搅动着鼎中墨绿色的粘稠药膏。
风从缝隙中灌入,带来一股刺鼻的焦苦味。
惊蛰的视线落在鼎底,那里刻着一个扭曲的蛇形符文——正是她从南境线人送来的《血嗣录》副本中见过的,“冥蛊宗”的标记。
她没有轻举妄动。
她从袖中取出一枚细长的银针,在自己指尖轻轻一刺,一滴殷红的血珠沁出。
她将指尖凑近鼻端,深吸一口气。
血液的铁锈味能瞬间刺激嗅觉粘膜,放大对特定气味的感知。
这是她前世在刑侦课程中学到的“气味增强法”的变体。
刹那间,那原本混杂的焦苦味在她鼻腔中被清晰地分解开来——是“云雾藤”被过度熬煮的涩味,还混杂着“青蚨叶”焚烧后的独特焦香。
这两者,正是炼制“蚀脉散”不可或缺的辅材。
她已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悄然退至外墙,她从怀中摸出一截炭笔,在斑驳的砖缝中迅速写下三组不同的暗号。
一组是给潜伏在京城的北司夜枭,命其彻查东市所有药行与画坊近期的异常交易;一组用飞鸦传书,令南境静庐的人手立刻封锁苍梧山所有通往外界的密道;最后一组,则是留给冷庐那个神秘的接头人的,内容只有简短的三个字:“张延禄”。
与此同时,紫宸殿内,温暖如春。
武曌正翻阅着崔明礼新呈上来的脉案。
当她的目光落在“气血逆流加剧,恐伤及根本”那一行字上时,素来沉稳如山的手,修长的指尖竟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
她合上脉案,看向身旁侍立的女官,声音听不出喜怒:“她去了何处?”
女官垂首,恭敬回禀:“回陛下,方才玄鹰卫来报,天刃大人换了便服,独自离宫,方向是东市。”
殿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许久,武曌忽然发出一声极轻的冷笑,那笑声里带着一丝讥诮,和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复杂情绪:“朕还没给她下令,她倒先替朕去清旧账了。”
她提起朱笔,在一张空白的密旨上写下几行字,随即将其封入一只金漆匣中,递给身边的内侍。
“传令下去,”她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冰冷与威严,“将此匣交予玄鹰统领。若她活着回来,这道旨便当着她的面烧了;若她死在了半路……”
她顿了顿,眼中杀机毕现,一字一顿地说道:“传旨吏部与大理寺,天下官册之内,再无‘张’姓。”
惊蛰从废窑返回的途中,行至一条僻静的窄巷,杀机骤然而至。
三名蒙面刺客如鬼魅般从两侧的屋顶扑下,手中短刃闪着淬毒的幽光,呈品字形封死了她所有退路,刀锋直取咽喉要害。
惊蛰脚下猛地一错,身体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侧身避让,刀锋擦着她的颈侧划过,带起一串血珠。
剧烈的动作牵动了左臂的旧伤,绷带下的伤口彻底崩裂,温热的血液瞬间染透了衣袖,洒在灰败的长街上。
一击失手,三名刺客攻势更猛。
惊蛰心知以眼下带伤之躯硬拼绝无胜算。
电光火石间,她借着一个翻滚躲闪的动作,故意跌入路边一条满是污水的暗沟之中。
冰冷恶臭的泥水瞬间淹没了她,也彻底掩盖了她身上的体温与浓重的血腥味——这是她前世在金三角卧底逃亡时,用生命换来的保命技巧。
刺客们在沟边搜寻片刻,见沟内污水浑浊,全无动静,不禁有些迟疑。
其中一人低声道:“‘大人’说她擅走西巷,特意在此设伏……莫非消息有误?”
蜷缩在沟底的惊蛰,将这句低语听得清清楚楚。
“大人”二字,如同一记重锤,狠狠敲在她心上。
这证实了她的猜测,这是一场针对她的、蓄谋已久的伏击。
她记起在冷庐查案时,胡四爷曾无意中提及,前朝宰相张延禄倒台后,其旧部党羽多藏身于京中的画坊、药行之中,等待时机。
她强忍着伤口的剧痛,悄悄咬破舌尖,用刺痛保持着最后的清醒。
手缓缓探入靴中,摸出了一根细长的铁丝——那是她当初被囚于冷庐时,从朽烂的窗棂上拆下的。
此刻,她将铁丝弯成一个微小的钩状,摸索着勾开了身后一道废弃的地下暗渠井盖,悄无声息地翻身潜入。
深夜,当惊蛰浑身湿冷、狼狈不堪地回到冷庐时,已是子时。
她没有去惊动任何人,只是点燃一盏昏暗的油灯,在冰冷的地面上摊开一张残破的洛阳城地图。
她用指尖蘸着伤口渗出的血,在图上重重地点了三个点:“东市废窑”、“百艺画坊”、“太医院”。
三点连成一线,一个清晰的布局在她眼前浮现。
有人在复制“蚀脉散”的炼制路径,手法、地点,几乎与三个月前那场意图颠覆皇权的阴谋完全一致——只是这一次,最终的目标不再是御座上的女帝,而是她自己。
她从怀中取出那张从南境得到的、写有“萨兰之女”四个字的残页,想从中找出更多线索。
借着灯火,她下意识地用血迹斑斑的手指重描那四个字,忽然间,她整个人如遭雷击般僵住了。
那笔画的走势,尤其是“女”字的最后一笔,那微微上挑的弧度与力道,竟与她在陈宝儿遗物中发现的那封《请代兄受罚疏》上的字迹,如出一辙!
惊蛰猛地抬头,望向窗外。
远处巍峨的宫墙之上,一道熟悉的身影正独立于清冷的月光之下,玄色龙袍的衣角在夜风中猎猎作响。
那人手中,似乎握着一支通体温润的玉笔。
但这一次,她没有起身。
她只是缓缓垂下眼,吹灭了身前的油灯,任由黑暗将自己吞噬。
风穿过陋室,带起一声极轻的刀鞘碰撞声,仿佛一声压抑许久的叹息,又像是一场无声的宣誓。
“这一次……”她在黑暗中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我不再为你挡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