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云聚而复散,天地骤然安静。这片刻的寂静,比雷鸣更让人心悸。
冷庐的柴门自内锁死,像一道与世隔绝的墓碑。
屋内,浓郁的药气与一丝若有似无的血腥味混杂在一起,几乎凝成实质。
惊蛰赤足盘坐在冰冷的石床上,身着单薄的囚衣,周身却蒸腾着肉眼可见的黑色雾气。
蚀脉散的霸道毒性与她强行运转的凝神诀,正在她体内展开一场惨烈的厮杀。
每一次真气周天循环,都像用一把钝刀刮过她的经脉。
她紧咬着牙关,额角青筋暴起,汗珠滚落,却在触及皮肤的瞬间被彻骨的寒意冻结。
终于,她再也压抑不住,猛地俯身,一口乌黑的血咳了出来,溅在墙角一张摊开的羊皮残图上。
那图是她从《血嗣录》中撕下的,记载着前朝皇室不为人知的血脉分支。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黑血落在泛黄的皮卷上,并未凝固,反而像活物般缓缓渗开,所过之处,原本空白的图上竟浮现出几不可见的淡金色纹路。
惊蛰的瞳孔骤然收缩。
她强撑着身体,凑近了看。
那金色的纹路勾勒出一个繁复的图腾,而在图腾之下,一行细小的隐墨文字清晰地显现出来——“萨兰之女,血承大巫”。
原来如此。
她死死盯着那几个字,脑中电光石火。
萨兰之女,不是人名,也不是地名,而是一个血脉承继的密语代号。
这蚀脉散,根本不是寻常毒药,而是某种血脉引子,只有与特定的血统交融,才能激活这古籍中的隐秘。
她自己的血,竟成了钥匙。
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远比体内的剧毒更甚。
她忍着剧痛,用指甲蘸着地上的黑血,在一块破布上飞快写下一行字:“南七州,巫蛊遗脉尚存。”随即,她将布条卷起,塞入一枚早已备好的蜡丸,踉跄着走到窗边。
窗外,一只通体漆黑的乌鸦正静静立在枯枝上,正是她驯养的信鸦“阿丑”。
她将蜡丸塞进阿丑腿上绑着的旧鞋夹层里,低声道:“去吧。”
乌鸦振翅,悄无声息地融入夜色。
与此同时,宫中的流言已如野草般疯长。
天刃暗卫惊蛰,因私自追查御毒案,触怒圣颜,被贬入冷庐自生自灭,永不录用——这个版本的故事,在宫女太监之间传得有鼻子有眼。
然而,在第二日的朝会上,当一名御史借题发挥,弹劾北司监“治下不严,纵容鹰犬,逾矩犯上”时,御座上的武曌却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朕的刀,”她的声音清冷,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是钝是利,是用来削藩,还是用来裁纸,都轮不到你们来评断。”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噤若寒蝉的群臣,扬声道:“传朕旨意,彻查‘蚀脉散’来源,但凡沾染此案者,无论官阶,一律严惩。此事,由御前医官崔明礼协办。”
此言一出,站在队末的崔明礼双腿一软,险些瘫倒。
他被内侍引着,战战兢兢地来到紫宸殿后的一间密室。
室内空无一人,只在桌案上摆着三只一模一样的白瓷茶碗,分别标着甲、乙、丙。
一名戴着面具的老宦官如鬼魅般从阴影中走出,声音沙哑:“陛下口谕。三碗之中,有一碗是天刃大人昨夜所饮之残羹。试出来,活。试不出来,死。你的答案,就是陛下的答案。”
崔明礼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他颤抖着从药箱中取出银针,逐一探入茶汤。
甲碗、乙碗,银针皆无变化。
当他将针尖浸入丙碗时,那银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漆黑如墨。
他一屁股跌坐在地,冷汗湿透了官服。
他明白了,陛下根本不是要他查毒,她早已知道毒是什么。
她是要他用这条命,去指认出——谁,有胆子,有能力,将这碗毒,送到惊蛰面前。
西郊,荒废的土地庙。
胡四爷将一卷卷画轴投入火盆,火光熊熊,映得他满是皱纹的老脸忽明忽暗。
墙上,数十幅陈宝儿的画像在烈焰中卷曲、焦黑,化为灰烬。
那少女从牙牙学语到豆蔻年华,从嬉笑玩闹到临终惨状,一生就此湮灭于火中。
最终,只剩最后一幅。
胡四爷犹豫了许久,终究是没舍得扔进去。
他将那幅画悄悄卷起,藏入怀中——画中,陈宝儿正回头笑着,身后是和煦的阳光,而在远处的回廊下,惊蛰的身影模糊而坚定,如一尊沉默的守护神。
“她只说烧了那些让人伤心的,”老头子对着火焰喃喃自语,“没说……不能留一张见证。”
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守碑宫女阿月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递过来一个用粗布包好的艾草香囊。
“胡四爷,”她声音很低,却很清晰,“这是今年冬至,我替宝儿姑娘烧的纸钱灰,混了我老家的干净土。你说会有人记得她,我就带来了。”
胡四爷接过那尚有余温的香囊,攥在掌心,浑浊的老泪终于滚落下来。
两人不再言语,在这座破庙里,为那个逝去的女孩,也为那个远在宫中生死未卜的女子,守着这片刻的安静。
第三日午时,冷庐之内。
惊蛰猛然睁开双眼。
她的气息依旧微弱,脸色苍白得像纸,但那双眼睛,却亮得像用冰水淬过的刀锋,不见一丝迷惘。
体内的毒素虽未尽除,却已被她用内力强行压制于左臂一处,暂时无虞。
她拆下发间一根毫不起眼的乌木簪,拧开簪尾,从中倒出一卷薄如蝉翼的皮纸——那竟是一幅微型地图。
她将其与《血嗣录》上显现出的图腾一对,再结合“南七州”的线索,一个地名瞬间在她脑海中清晰起来:南境,苍梧山,落神谷。
巫蛊遗脉的藏身之所。
她再次蘸血,在另一张布条上写下密令,交由窗外等候已久的第二只信鸦:“启动‘青蚨计划’,寻巫医后人,带回活口,查清‘蚀脉散’与前朝‘换血禁术’之关联。”
当夜,月色如霜。
一道身影避开了所有巡夜的禁军与暗哨,独自来到冷庐外的禁地。
来人身披玄色大氅,未带仪仗,仅提一盏六角宫灯,正是女帝武曌。
她没有靠近,只在数十步外的篱笆旁站定,静静望着那间破屋里摇曳的孤灯人影,久久未语。
风吹过,将屋内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哼和瓷器摔碎的脆响,微弱地送到她的耳边。
武曌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握着宫灯的指节微微泛白。
但她终究没有上前一步。
她只是侧过头,对着身旁空无一物的阴影低声道:“明日,让御膳房往冷庐送三钱雪蚕、半两龙骨。就说……是采办时弄错了,错送的废料。”
身旁的空气极轻微地波动了一下,算是回应。
武曌转身,提灯离去。
雪粒子开始从空中飘落,落在她的肩头,旋即融化。
“她说她不是刀,”她踩着薄雪,轻声一叹,仿佛在问身边的风,“可朕怎么觉得,这把刀,正在学会自己出鞘?”
回到紫宸殿,她将那盏宫灯放在案上,灯火映着她疲惫而苍白的脸。
她铺开一张洛阳堪舆图,目光在图上缓缓移动,最终,定格在了南境苍梧山一带。
突然,她的瞳孔猛地一缩。
几乎是同一时刻,冷庐之内,刚刚将一切安排妥当的惊蛰,正准备入定调息,一个被她忽略的细节却如闪电般击中了她的脑海。
蚀脉散……血脉引子……换血禁术……
她想起了崔明礼那本《脉象异录》上,关于女帝脉象“由沉转涩,呈渐衰之势”的记载。
她也想起了武曌在朝堂之上,用艳丽朱唇勉强遮掩的、唇角那一丝不易察觉的血痕。
那毒,从来就不是为她准备的。
她只是一个试探,一块试毒的石头。
一个可怕的念头疯狂地攫住了她的心脏,让她浑身冰冷,血液倒流。
冷庐那扇紧闭了三天的柴门,被“轰”地一声从内撞开。
外面守卫的影卒只见一道黑影挟着风雪冲了出去,那双眼睛里的惊惶与杀意,是他们从未见过的。
寂静的雪夜,被一声凄厉的马鸣彻底撕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