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半仙收回搭在阿丑腕上的三指,长长地吁出一口浊气,额上已是汗珠密布。
他擦了擦汗,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陛下洪福,皇孙吉人天相。蛊虫已退,只是心脉被蛊毒侵蚀过甚,已是千疮百孔。往后三年,需静养,禁动怒,更忌见血,否则心脉崩裂,神仙难救。”
惊蛰的目光落在床头那枚崭新的木牌上,指尖在袖中微微颤抖。
甲一号学生。
不是“巳壹”号的饲仇工具,不是柳氏遗孤的沉重身份,也不是女帝钦赐的武氏义孙。
他只是蒙学监的甲一号学生,阿丑。
她终于,给了他一个最干净、最简单的名字。
这片刻的安宁,如履薄冰。
一道瘦小的阴影,无声无息地从门缝边滑了进来。
是豆花。
她像一只受惊的野猫,踮着脚尖,一步步挪到床边。
惊蛰的视线并未从木牌上移开,但她全身的肌肉已经绷紧,耳朵捕捉着那微弱的布料摩擦声。
豆花的手飞快地探入阿丑的枕下,似乎在塞什么东西。
“你在做什么?”
冰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不是惊蛰,而是砚冰。
她不知何时已守在廊下,一双眼睛如鹰隼般锐利。
豆花的身子猛地一僵,像被钉在了原地。
砚冰一步上前,毫不客气地从枕下抽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小包,打开一看,是捻得极细的白色粉末。
砚冰脸色骤变,一把攥住豆花的手臂,将她拖到了廊下。
惊蛰缓缓转身,跟了出去。
“是毒药。”砚冰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厨房失窃的砒霜。”
豆花被她抓着,却毫不畏惧,反而抬起头,一双眼睛烧着野火般的恨意,死死瞪着惊蛰。
“你们救他,不过是想把他变成另一条听话的狗!”她嘶声尖叫,声音尖利得划破夜空,“可他本来就该是杀手!母鸦教过我们,只有杀人,不停地杀人,才能活下去!你们让他识字,让他学礼,是想磨掉他的爪牙,让他变成任人宰割的羊!”
话音未落,豆花另一只藏在袖中的手猛然抽出,一道银光直刺惊蛰的咽喉!
淬毒的银针!
惊蛰的反应快如闪电,头微微一侧,银针擦着她的脖颈飞过,钉入身后的廊柱,针尾兀自“嗡嗡”作响。
几乎在同时,她反手扣住了豆花的手腕。
入手尽是瘦骨嶙峋,那力道却大得惊人,是燃烧生命般的孤注一掷。
惊蛰没有用力折断她的手,只是稳稳地钳制住。
她看着那双与自己当年在地窖里何其相似的眼睛,里面盛满了被世界抛弃后的疯狂与绝望。
蜷缩在角落,咬破嘴唇也不肯哭出声的野兽,只相信最原始的暴力。
她忽然松开了手。
“哐当”一声轻响,惊蛰解下腰间那柄象征着“天刃”身份的佩刀,轻轻放在了冰冷的石阶上。
刀身在月光下反射出森然的寒光。
“你想报仇,可以。”惊蛰的声音平静下来,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但从今天起,先学会不用毒,不偷袭。真正的强者,敢于在阳光下挥刀。”
她甚至没有再看豆花一眼,转身对砚冰下令:“从今日起,豆花入静庐旁舍,除了识字明礼,加修体术与大周律典。告诉她,杀人要偿命,伤人要受刑,这是规矩。”她顿了顿,目光落在砚冰身上,“若她再动杀机,罚你同责。”
砚冰心头一凛,沉声领命:“是,统领。”
惊蛰转身向自己的院落走去,夜风吹动她空荡荡的腰间,竟有了一丝从未有过的轻松。
她不能让任何一个孩子,成为第二个阿丑。
更不能让自己,成为第二个母鸦。
夜深人静,惊蛰独坐案前,正就着烛火,整理从夜巢废墟中带回的残部情报。
窗外,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啪嗒”声。
她头也未抬,依旧翻看着手中的卷宗。
那是她故意放在窗棂上的一片枯叶,只有当极轻的物体从上方飘落时,才会被带动坠下。
是她布下的最简单的机关标记。
她不动声色地批阅完最后一份文书,这才起身,推门而出。
院中的桂树下,豆花小小的身影直挺挺地跪着,双手举过头顶,捧着那包被砚冰夺下又不知何时被她偷回来的毒药,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我……我只想让他活得像个人……”她看到惊蛰,终于忍不住哽咽起来,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可母鸦说,没有恨的人,连骨头都是软的。阿丑哥哥心善,他活不下去的……我想让他……恨你……”
惊蛰在她面前蹲下,月光勾勒出她冷峻的侧脸。
她没有去接那包毒药,而是任由它被豆花捧着。
“那你告诉我,”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冰锥刺入豆花的心底,“是谁教会你,如何配制‘断肠散’的?”
豆-花猛地一震,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是……是老癞叔……他说那不是毒药,是能让人睡个好觉的止痛药……”
惊蛰的眸光骤然凝成冰!
地牢里那个疯疯癫癫、只知哼唱摇篮曲的守奴,竟还在暗中传递着母鸦的毒方!
次日清晨,天尚未亮透,惊蛰已亲赴刑部大牢。
最深处的囚室里,老癞依旧抱着膝盖坐在角落,哼着那首不成调的摇篮曲,眼神浑浊如死水。
惊蛰没有问毒药的事,只将一张从锈铁箱中翻出的、泛黄的《饲仇录》残卷,缓缓在他面前展开。
纸页上,用血红的朱砂记载着母鸦训练童杀手的全过程,其中一行字迹格外狰狞:“七岁授毒,九岁试杀,十一岁灭亲以证忠。”
她将纸页拍在潮湿的桌案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你说,你是柳夫人的乳母请来的助手,那你可知道,柳氏断气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老癞的歌声戛然而止,喉头剧烈地滚动了一下。
“她说:‘求你,带孩子走……别让他,变成武器。’”惊蛰的身体向前倾,阴影将老癞完全笼罩,“而你,和母鸦一起,把她的遗愿,炼成了这本杀人教材。”
老癞浑浊的眼中突然爆发出骇人的光,他不再伪装,发出一阵癫狂的嘶笑:“哈哈哈……你不也一样吗?你收留那些小崽子,不也是想把他们磨成更好用的刀吗?你和我们,有什么区别!”
惊蛰沉默地注视着他,许久,她直起身,从怀中抽出天刃统领的令符,掷于案上。
“即刻清查地牢所有往来文书、食水、狱卒,封锁所有通往蒙学监的密道。”她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是对着门外的暗卫下令,“另传我令于砚冰:凡曾受夜巢训练之童,即刻起,皆不得单独行动,饮食统一配给,每日晨昏,须由教习亲自问询,记录身心状态,录入静庐档房。”
她转身离去,背影决绝得像一把出鞘的剑。
她与母鸦最大的区别,便是母鸦要毁掉他们,而她,要建立规则来保护他们。
没有人发现,在蒙学监最高处的屋顶上,一道月白色的素袍身影已静静伫立了许久。
武曌目睹了从昨夜到今晨的全部,从豆花的行刺,到惊蛰的问责,再到地牢的对峙。
她没有召见,亦未发一语褒贬。
当惊蛰回到自己的院落时,只发现书案上多了一枚温润的白玉簪。
簪身光滑,没有任何雕饰,只在簪尾的毫厘之间,用利器刻了一个极小的字。
是制止,是静止,亦是恰到好处的休止。
惊蛰凝视着那个字,良久,她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她从怀中深处,取出那枚她一直私藏着的、雕着“柳”字的玉佩。
那曾是她与这个世界唯一的、虚假的牵连。
她抬起手,没有丝毫犹豫,将那枚玉佩沉入了桌角正燃着的铜炉之中。
青烟袅袅,玉石在炭火中发出细微的碎裂声,最终与过往一同,化为灰烬。
夜色彻底沉寂,再无波澜,仿佛一切尘埃落定。
直到晨钟叩响,天光刺破长夜,砚冰的身影才带着一丝罕见的仓皇,出现在惊蛰的院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