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场的霜落在后颈时,惊蛰才意识到自己跪了多久。
寒铁压着锁骨,镣铐在腕间磨出的血痂又裂开了,血腥味顺着麻木的指尖往草席里渗。
她垂着头,散乱的发丝遮去半张脸,却遮不住额角未干的血——那是昨夜狱卒用铜尺敲的,为的是让她在刑场别乱喊。
可此刻,她喉间涌着的不是疼,是滚烫的、要烧穿喉咙的笑。
三日前她还在东南亚某座制毒窝点当卧底,子弹穿透防弹衣的瞬间,爆炸的气浪掀飞了整个仓库。
再睁眼,就成了这具躯体。
原主是暗卫,罪名是“刺驾未遂”,供状上按了血手印——可她记得清清楚楚,醒过来时双手被钉在刑架上,指甲盖里塞着浸了辣椒水的棉絮,根本不是自己按的。
“逆奴惊蛰,潜伏宫闱,图行不轨……”监斩官的声音像敲在冰上的玉磬,裴元昭,大理寺少卿,门阀裴氏的嫡子。
惊蛰抬眼,看见他腰间悬着的鎏金法牌在晨光里晃,白袍下摆沾着星点墨迹——方才他在案几上写罪状时,笔锋太急,溅的。
“不审而斩,以儆效尤。”
百姓的议论声炸开了。
“竟要斩暗卫?”“听说她前日在天牢里喊着要见陛下,直呼圣名呢!”“活该,暗卫本就是陛下的刀,刀反噬主人,留着作甚?”
惊蛰盯着裴元昭腰间的法牌。
前世当卧底时,她学过看审讯者的微动作——钢笔转得太快是焦虑,案卷叠得太齐是刻意掩饰。
此刻裴元昭的拇指正摩挲法牌边缘,那里有道极浅的划痕,像用刀尖挑的。
“若真是刺客,为何不经鞫讯?”她喉间发锈的声音突然撞破喧嚣,“大理寺断案,不是要过三堂,验三证?”
裴元昭的眉峰跳了跳。
刽子手的鬼头刀已经举起,寒光扫过她后颈,凉得人发颤。
“死囚妄言!”执刑官吼了一嗓子,刀又往下压了寸许。
惊蛰却笑了。
前世在毒枭的地牢里,她被拔过指甲,灌过迷药,最狠的一次被吊在海边的礁石上,潮水漫到鼻尖时,她反而听见了对方对讲机里的杂音——那是他们内部起了争执。
此刻她听见的,是围观百姓的私语里渗进了怀疑:“对啊,从未见暗卫不审就斩的……”“裴少卿向来最重律法,今日怎的?”
刀锋贴着皮肤的刹那,她用尽全身力气吼出声:“陛下若不信臣,何不亲自试臣?!”
全场死寂。
鬼头刀悬在半空,刽子手的手在抖。
裴元昭的法牌“当啷”掉在地上,他弯腰去捡时,耳尖红得像要滴血——是气的。
“你——”
“你怕我见陛下,还是怕陛下见我?”惊蛰撑着跪直身子,镣铐磨得腕骨生疼,“若我真有罪,为何不审而斩?你急于杀我,是在替谁除口?”
第三句话出口时,她看见前排卖炊饼的老汉攥紧了围裙,卖胭脂的娘子把胭脂盒捏得咔嗒响。
孙怀义,那个缩在茶棚里的灰衣老吏,正用指甲在桌沿刻她的名字——前世她跟踪毒贩时,见过这种小动作,是在默记关键信息。
裴元昭的指节抵着剑柄,青铜螭纹硌得掌心发白。
“死囚咆哮公堂,更显心虚,斩!”
马蹄声破风而来。
张延禄的玄色官靴先入了惊蛰的视野,接着是明黄镶边的袖口,最后是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女帝身边的内侍,连笑都是冷的。
他甩着黄绸诏书,声音像浸了冰水:“奉陛下口谕——人犯惊蛰,押入冷宫候审,擅动者,以抗旨论。”
法场炸了锅。
裴元昭的剑出鞘半寸,又“咔”地撞回剑鞘,指节泛白地拱了拱手:“臣,遵旨。”
两个狱卒架起惊蛰往牢车拖时,她听见张延禄压低了声音,像是说给风听的:“竟能逼得裴少卿失态……难怪陛下说‘那双眼睛,像极了会咬人的狼’。”
冷宫的铁门在身后轰然闭合时,惊蛰终于栽倒在霉烂的稻草上。
她蜷成一团,浑身抖得像筛糠——不是怕,是气。
前世她被毒枭割过耳朵,都没这么窝囊过:明明是清白的,却要靠喊冤求生;明明该恨这世道,可刚才张延禄出现的瞬间,她竟松了口气——女帝,武曌,那个在诏书上盖下凤印的人,成了她此刻唯一的救命绳。
窗外夜风卷着碎雪灌进来,刮得她脸上的血痂生疼。
她盯着掌心裂开的血纹,喉咙里滚出句低笑:“我不是工具……但若要活下去,就得先成为一把够利的刀。”
宫墙之上,玄色斗篷被风掀起一角。
武曌望着冷宫里那团蜷缩的黑影,指尖摩挲着腰间的玉扳指——方才张延禄回报时,说那女子喊出第三问时,眼尾的红血丝像要烧穿眼眶。
她忽然想起自己当年在感业寺,跪在佛前抄经,指甲缝里塞着碎瓷片,为的就是让眼泪不掉下来。
“去,把天牢里她的供状调过来。”她对着风说,声音轻得像片雪,“再派个稳当的医正,别让她死在冷宫里。”
墙角的锁链发出细微的响动。
惊蛰摸到稻草里藏着半截碎瓷,悄悄攥进手心——今夜,她要把伤口里的腐肉刮干净。
高热已经烧得她意识发昏,可她清楚,从现在起,每道疤都是刀鞘,每滴血都是刀刃。
远处传来更鼓,三更了。
冷宫外的守卫换班时,听见牢里传来压抑的闷哼,像野兽在磨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