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守府正堂内,炭火盆烧得正旺。
驱散了冬日的寒意。
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无形紧张。
孟达与申仪分宾主落座。
两人各怀鬼胎。
申珩侍立在其叔父身后。
低眉顺目。
那百名死士已被引至偏厅。
自有“美酒佳肴”款待。
堂上仅留数名侍从。
皆垂手恭立。
申仪看似随意地端起酒樽。
耳朵却敏锐地捕捉着偏厅方向的动静。
当他清晰地听到一名心腹死士粗犷的笑声与劝酒声时。
紧绷的肩膀才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分。
心中稍定。
孟达看着申仪的神色变化。
微不可察地朝乔装打扮、扮做侍从侍立一旁的邓芝看了一眼。
邓芝见孟达看过来。
微不可察地轻轻颔首。
酒过三巡,肴馔数巡。
孟达依计先言及风土人情。
问候申仪家小。
语气恳切,一如往日叙旧。
申仪初时心里戒备深重。
应对谨慎。
细长眼眸不时扫视堂内布置与侍从。
然见孟达言谈自然。
府内一切如常。
城外亦无任何异动信号传来。
心神渐渐松懈了一些。
申仪的目光偶然扫过孟达身后侍立的邓芝。
只觉得此人器宇不凡。
迥异于寻常仆役。
他心中一动。
故作随意地捻杯问道:“子度兄,你身后这位侍从,倒是眼生得紧,气度非凡,不似寻常仆役啊。”
孟达心头一凛。
面上却哈哈一笑。
顺势看了一眼邓芝。
语气带着几分感慨:“申兄好眼力。此子是故人之子,家中遭了变故,特来投奔于吾。念在其读过些书,便带在身边历练。怎比得上申珩贤侄!”
他巧妙地将话题引开。
语气自然无比。
说着,目光灼灼地看向申珩。
申珩连忙上前见礼。
礼数周到,一丝不苟。
孟达也连忙回礼。
申仪闻言,眼中疑虑稍减。
“哦”了一声,不再深究。
但心底那根弦却始终紧绷。
孟达故意只说一些寻常琐事。
宴饮气氛倒是颇为轻松。
渐渐热烈起来……
良久,孟达感觉酒意渐浓。
觉得时机已至。
于是借着喝酒。
偷偷看了一眼一旁的邓芝。
邓芝微不可察地点点头。
孟达于是开始挑起话题。
他忽地放下酒樽。
装模作样地长叹一声。
脸上笑容敛去。
换上浓得化不开的忧色。
“申仪兄。”
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近日洛阳消息,想必兄亦有所闻。”
“主上……圣体违和,日益沉重。”
他说到这里。
神色中的忧色几乎凝滞。
沉吟半晌才继续说道。
“如此情势,对于吾等,恐非吉兆啊!”
申仪闻言心头一凛。
眼睛死死盯住孟达。
想要看出他神情中几分真几分假?
面上不动声色。
捻须道:“子度兄所言可是为真?”
“吾闻陛下圣体康健,并无兄台所言违和之状!”
“况且吾等身为臣子,安敢妄议陛下安康?”
“此非人臣之本!”
“吾等保境安民,方为职分所在!”
他故意这么说。
其实早已收到一些洛阳传来的风声。
孟达闻言心里暗骂:“此僚当真奸猾,不见实利不松口!”
于是他从袖中取出一卷绢帛。
令人递给申仪。
申仪接过绢帛展开一看。
瞳孔骤然收缩。
上面不仅写着陛下连日不朝。
更密录了中书监近日频繁出入禁中。
与领军将军密会等事。
这些洛阳核心秘闻。
绝非孟达能够凭空捏造。
他看了半晌。
神色阴晴不定。
“子度兄消息灵通,申某佩服。”
“然此消息是真是假,难以定论!”
“况且陛下乃天命所归,自有百灵庇佑,或只是微恙……”
“微恙?”
孟达猛地抬头。
眼中竟隐现血丝。
声音因激动而微微拔高。
“若真是微恙,何至于连日不朝?”
“何至于密诏宗室重臣入宫?”
“申仪兄,你我皆非三岁孩童,岂不知此中凶险?”
他身体前倾。
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枭鸟夜啼。
“还记得那颍川丁仪吗?”
“昔日不过是党附临淄侯,与今上有隙。”
“皇帝登基之初,便寻了个由头,将其下狱问斩,举家男丁皆不能免!”
“他当初又何尝不是名满京华的才子、朝廷的尚书?”
他说到这里,紧紧看着申仪。
凛然变色道:“申兄,你吾之间,何必如此虚言推搪?”
“今日邀兄前来,是有要事相商,如此言辞,岂是共谋大事之态?”
他身体前倾,压低了声音。
每一个字都仿佛浸透了恐惧。
“主上一旦……山陵崩,新帝冲龄,这朝堂之上,还有吾等立足之地吗?”
“曹真、曹休诸公,乃至司马懿、陈群、刘晔等大臣,哪个不是根深蒂固?”
“你我蜀中故吏,降将之身,往日尚可凭边功自保,届时……”
“只怕欲求一田舍翁而不可得!”
提及“司马懿、陈群、刘晔”三名字时。
孟达刻意加重了语气。
目光紧紧锁住申仪。
申仪脸颊肌肉狠狠地抽动一下。
孟达所言,字字句句皆戳中他心中最惧之处。
丁仪的下场他自然记得……
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身旁的申珩。
见侄儿亦是眉头紧锁,面露忧色。
心中那根弦绷得更紧。
孟达见其神色变幻,知火候已到。
竟以袖掩面。
语带哽咽:“兄可知,达近日寝食难安,每每夜半惊醒,汗透重衫!”
“非惧外敌,实惧朝中暗箭!”
他目光悲切地看着申仪。
心中却是一片冰寒的杀意。
“就是眼前这个小人,屡次向洛阳进献谗言!”
“若非魏帝信重,吾早已被你害得死无葬身之所!”
他停顿了片刻。
才缓缓说道。
“回想昔日汉中旧事,那些未能随蜀主入益州的同僚,后来是何等下场?”
“或被倾轧,或被清算……”
“申仪兄,你我名为边镇太守,实如风中残烛,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这番声情并茂、近乎泣血的话。
让申仪心中莫名一动。
这也是他最为忧愁惧怕之处。
他并非没想过将孟达书信直接呈给皇帝。
但又害怕即便呈上去,自己也得不到好处。
新帝登基后仍可能被清算。
得不偿失,且斩断所有后路。
这也是他答应赴约的核心原因之一。
他想起自己暗中交结世家大族。
那些大族对他却永远若即若离。
要用时唤来,不用时丢弃。
他如同无根浮萍,前途莫测。
想起兄长申耽被明升暗调。
想起洛阳豪门那轻蔑的眼神……
一种凄凉感油然而生。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稳住心神。
声音却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干涩。
“子度兄……言重了吧?”
“吾等毕竟镇守一方,为大魏出过力,流过血。”
“况且吾等在此根基深厚,又握有兵……”
话一出口,申仪便意识到失言。
那个“权”字硬生生卡在喉头。
他猛地端起酒樽欲作掩饰。
却不慎让几滴酒液溅在袖口上。
他眼角余光迅速扫过全场。
见侍从皆垂首。
孟达亦似未觉。
狂跳的心才稍稍平复。
“兵……?”
孟达轻轻重复道。
声音恰好能让申仪听清。
“申兄是想说兵权吧?”
他刻意压低了声音。
申仪听到这两个字,脸色陡然一变。
孟达紧逼一步。
眼中闪过一丝讥诮。
随即装出一脸绝望。
“这兵权如今是护身符,他日便是取祸之阶!”
“曹子丹、曹文烈辈,司马仲达,岂容兵权长久操于你我之手?”
“只怕一道诏书,便可让吾等解甲入京,届时生死不由己啊!”
他再次凑近。
声音压得极低,带着蛊惑般的急切。
“申仪兄,实不相瞒,达今日邀兄前来,便是欲寻一条生路!”
“一条不止于坐以待毙的生路!”
申仪心头巨震,瞳孔微缩。
“子度兄此言何意?”
正堂内一时陷入了死寂。
只有炭火偶尔的“噼啪”声。
映照着两人剧烈的心跳。
孟达双目炯炯地逼视着申仪的眼睛。
仿佛要将他魂魄看穿。
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
他终于一字一顿地吐出。
“东吴使者,近日已秘密抵达新城。”
此言一出,如惊雷炸响!
申仪霍然变色。
身体因震惊而前倾。
席案被带得一晃。
酒樽倾覆,佳酿汩汩流出。
他身后的申珩更是倒吸一口冷气。
刹那间,整个正堂落针可闻。
只有炭火盆中“噼啪”一声轻响。
映照着孟达那双孤注一掷、炯炯发亮的眼睛。
侍立一旁的邓芝,则在此刻将头埋得更低。
“你……你竟真与东吴……”
申仪声音发紧。
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袍。
“非止东吴!”
孟达语速极快。
如同要将胸中块垒一吐而尽。
“蜀汉方面,亦有联络!”
“申仪兄,天下非止曹魏一家!”
“曹丕篡汉,得国不正,天下有志之士,岂能久居其下?”
“今其命不久矣,正是天赐良机!”
“若能联手,引外援以自固,甚至……更进一步,则你吾非但可保身家性命,更能博取一场更大的富贵!”
“总好过在洛阳猜忌之下,惶惶不可终日,最终难免身死族灭!”
他见申仪虽震惊,但眼神闪烁。
显然仍在权衡。
便决定再压上最后一根稻草。
他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
却字字如刀,直插申仪心窝。
“申兄,你与吾在此虚与委蛇,又何尝不是为自己留后路?”
“你密会东吴使者徐详,莫非真以为作得天衣无缝,无人知晓吧?”
申仪闻言,如遭雷击。
浑身猛地一颤。
难以置信地看向孟达。
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此事他做得极其隐秘。
孟达如何得知?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
比任何千军万马的威胁都更致命!
这意味着孟达不仅能拿到洛阳秘闻。
更能握住他暗通东吴的把柄……
他最后一点侥幸心理和讨价还价的底气。
在这一刻被彻底击碎。
孟达步步紧逼。
紧紧抓住申仪的手臂。
力道之大让申仪感到生疼。
“申仪兄!”
“西城、新城唇齿相依,合则两利,分则两危!”
“此乃千载一时之机,万望兄勿疑,与吾共举大事!”
“届时,这上庸、西城之地,便是你我根基!”
申仪脑中轰鸣,心绪如沸。
孟达的话如同夜枭啼鸣。
将他心中潜藏的野心与恐惧同时点燃。
投吴?归蜀?拥兵自重?
巨大的机遇与风险交织。
让他一时心乱如麻。
他本能地想拒绝。
想斥责孟达大胆妄为。
但他自己也不干净。
“身死族灭”四字如同冰水浇头。
让他浑身发冷。
“徐详”二字。
更是彻底堵死了他虚与委蛇或告发的退路。
他实在不明白,孟达怎么会知道徐详之事?
孟达心中冷笑。
“徐详为了逼吾就范,早就将你之事和盘托出!”
他带着几分戏谑,从容不迫地看着申仪方寸渐乱。
这一招先发制人果然收效甚速,转眼之间,申仪已尽落下风,再无反击之机。
申仪此刻如坐针毡,实在捉摸不透孟达心中究竟作何打算?
一时间,竟难以决断!
他嘴唇微张,却终究未能成言。
未料到孟达竟如此直截了当,不留半分余地。
两人之间本无深交,反倒是明争暗斗愈演愈烈……
申仪目光疾闪,迅速扫过孟达面容,欲从其神色间窥出端倪!
究竟是出于真心,抑或另有所图?
心下这一犹疑,气势便不由得弱了三分。
他强自定神,回头望向申珩,见对方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
申仪猛地起身,整肃衣冠,声调陡然扬起,带着一股刻意为之的震怒:
“孟达!汝……汝安敢口出此等大逆不道之言!”
这声音虽高亢,却显得空洞,倒像是说与这厅堂梁柱听的一般。
然而当他触及孟达那仿佛洞悉一切、执其生死般的眼神,后续的斥责便如泄了气般,声调骤降,化作几乎含在唇齿间的低喃:
“此等悖逆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