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思良久,反复权衡,却依旧拿不定主意。
最终,他沉声吩咐门外亲卫。
“去,请申功曹、王都尉过府一叙,务必要隐秘。”
亲卫领命而去!
申功曹名珩,字子玉,乃是其兄申耽之子。
昔日申耽被调离西城,明升暗降,实被剥夺兵权。
临行前,唯留此子于西城,托付给申仪。
本意是维系申氏在故地的根基。
申珩才华出众,尤善谋断。
然其身份特殊,他既是申仪之侄,更是申耽一脉在西城的代表。
面对这位才华渐显、名正言顺的继业者,申仪心中岂无猜忌?
故而申珩虽居功曹要职,参赞机要,实则多有掣肘,壮志难酬。
这位年轻的申氏嗣子,内心深处,早已对导致家族衰落、父子分离的曹魏朝廷埋下了深深的积怨。
对其叔父申仪,亦怀忿恚,在他看来,叔父几乎是将他父亲申耽当作了自己在曹魏的晋身之阶!
然而对此,申仪并不知道,他寄予厚望的侄儿申珩,心中早已另有一番天地。
就在一个时辰前,申珩府邸的后门,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潜入。
避开巡更家丁,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的书房内。
来人一身普通商贩打扮,但眼神锐利,动作矫捷。
正是白毦暗卫的一名队率。
“申功曹,”暗卫队率的声音低沉清晰,同时递上一枚半截玉璧。
“李统领托我带来口信。”
申珩看到那枚与自己怀中另一半严丝合缝的玉璧,心中一震。
这信物关联着数月前一位神秘访客与他的密谈。
那次的谈话,关乎天下大势,更关乎他申珩的未来与申氏一族的重新崛起。
访客将大汉新政、陛下刘禅的“仁德”与“明睿”、丞相诸葛亮的鞠躬尽瘁描绘得极为详尽。
更一针见血地指出了曹魏内部的重重危机。
尤其是他们这些降将岌岌可危的处境。
以及申耽被调离实权的真实原因。
访客言明,大汉气运未绝,正待中兴。
如申功曹这般身负家仇、胸怀大才者,若能弃暗投明,助大汉收复旧土,必不失封侯之位。
更可光耀申氏门楣,使其不再仰人鼻息。
更让申珩心动的是,他得知父亲申耽留在大汉的家小并未被处决。
只是被秘密关押,服劳役赎罪。
这消息令他震惊不已,他们原本以为在成都的家小定然无幸。
访客带来了他母亲的亲笔信。
他记得自己当时泪如泉涌,对母亲的思念,对兄弟姐妹的牵挂,瞬间决堤。
他也记得父亲时常流露对成都亲人的惦念……
那次谈话,早已在申珩心中埋下种子。
他深知在曹魏,在叔父申仪手下,自己难有作为。
且随时可能成为朝堂倾轧的牺牲品,重蹈父亲覆辙。
而大汉方面展现出的勃勃生机、诚意与仁德,让他看到了更光明的出路。
一条能助他摆脱当下压抑处境,甚至超越父辈成就的道路。
此后,他便通过白毦暗卫与大汉联系愈发紧密。
心中的念头日益清晰,他看到了大汉再次中兴的气象。
英明神武的皇帝,经天纬地的丞相,还有众多的仁人志士。
他相信一切大有可为。
反观曹魏,门阀之见根深蒂固。
他们申家虽为地方豪强,却非中原高门。
更遑论还是降将,出头之日渺茫。
尤其在九品中正制推行后,讲究门阀与出身。
他们这类人更难入那些倨傲的出身门阀大族的中正官之眼。
他犹记得去年洛阳派来的那位中正官,谈及西城人物时,那看似温和实则轻蔑的眼神。
仿佛在打量一件不合时宜的古物。
一句“边郡才俊,亦属难得”,便将多少申氏子弟的晋升之路堵死。
而大汉却截然不同。
其施政气象,是比曹操时期更为彻底的唯才是举。
并且大力兴办学校。
只要你有才能,就有用武之地。
大汉极度重视实务,不尚空洞清谈。
极其注重国计民生,不慕虚华。
气象直追汉高祖、文帝、景帝之时。
这最让他心潮澎湃,不能自已。
更不用说,大汉承诺的未来,正是他摆脱当下作为“人质”与“附庸”处境。
重振家族声威的绝佳机会!
因此,他早已内心弃暗投明,投向大汉。
并接受了大汉白毦暗卫副统领之职,加将军衔。
莫小看这副统领,其权柄之大,起初简直超出他的想象!
“讲。”申珩压下心中波澜,低声道。
“新城之事已定,孟达归汉之心已坚。”
“李辅、邓贤等内应皆已清除。”
暗卫队率语速极快。
“陈到将军与邓芝军师坐镇,关兴、张苞二位将军亦在。”
“今孟达邀申仪,乃丞相釜底抽薪、诱擒此獠之策。”
“当然,军师也有言,若能不动刀兵最好,毕竟申仪在西城根基深厚。”
“届时烦请功曹……望副统领务必促成申仪赴约,并随行在侧,相机而动。”
“则西城可定,功曹乃首功一件。”
“李统领让我转告副统领,‘大汉不忘功臣,西城之日,便是功成之时’。”
申珩眼中精光一闪,心中了然。
这是让他做内应,不仅要推动申仪自投罗网,更要亲身参与,确保万无一失。
他略一沉吟,脑海中瞬间闪过叔父申仪的面容。
那张时而倚重、时而猜忌的脸。
甚至忆起少年时他手把手教自己骑射的情景。
但那丝温情转瞬便被冰冷现实碾碎。
父亲被调离时落寞的背影。
自己在功曹任上屡遭掣肘的憋闷。
还有那位洛阳中正官轻蔑的眼神……
这一切,都到了该清算的时刻。
他立刻意识到,此事于公于私,皆有利可图。
于公,可助大汉兵不血刃拿下西城,削弱曹魏。
于私,这是他向大汉纳上的一份厚重投名状。
也是他向曹魏和申仪证明自身价值。
为父亲、为家族雪耻的时刻。
未来前程,一片光明。
他知道李敏就因功封侯,这念头让他呼吸为之一促。
封侯!光耀门楣!
让那些曾轻视他们父子的人,都匍匐脚下!
脑海中甚至不受控制地浮现自己身着大汉官服,在成都朝堂受赏。
母亲与兄弟姐妹获释后与他团聚。
昔日那些倨傲的洛阳贵胄在他面前伏低做小的画面。
他尽力压下这过于诱人的遐想,令自己平静下来。
封侯拜将,重振家声,不正是他梦寐以求的吗?
“回复李统领,珩,必不负所托。”
申珩郑重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那是压抑太久的雄心与决绝即将释放的征兆。
暗卫队率点头,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去。
因此,当申仪召见的命令传来时,申珩心中已有了周全的应对之策。
他整理衣冠,对着铜镜收敛心神。
确保面上是一副忠诚侄儿与谨慎下属应有的、带着几分恰到好处忧虑的神色。
然后面色如常地踏入申仪书房。
与随后赶来的王都尉一同,接过了那封决定命运的密信。
二人阅毕,脸上皆露出惊容。
王都尉率先开口,语气谨慎。
“府君,孟达狡黠,不可不防。”
“他突然来信,言辞恳切,焉知不是缓兵之计,或诱敌深入之谋?”
“末将以为,新城情况不明,不宜轻动。”
“不如让他来西城商议!”
申仪微微颔首,这正是他最大的顾虑。
他将目光投向申珩。
“子玉,汝有何高见?”
那目光深处,除垂询外,似乎还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申珩并未立刻回答,而是眉头深锁。
又将那密信仔细看了一遍。
指尖在“帝不豫”和“唇亡齿寒”几字上轻轻摩挲。
仿佛在掂量其千钧分量。
良久,他才长长叹了口气,声音带着超乎年纪的沉重。
“叔父,王都尉所虑,实乃金玉良言。”
“孟达此人,反复无常,前车之鉴不远,确不可不防。”
他先肯定了王都尉的担忧,让申仪觉得他并非冒进之徒。
随即话锋微转,语气中透出对家族命运的感慨与探究。
“然而侄儿所虑者,更深一层。”
“乃是这信中透露的时局之危,与我申家之未来啊。”
他抬眼看向申仪,眼神凝重。
“‘帝不豫’三字,若属实,则洛阳必然暗流涌动。”
“新帝登基,首要之事便是巩固权位,清算旧账。”
“曹丕在时,尚念我等微末之功;若新帝……我等降将出身,非中原高门。”
“在洛阳权贵眼中,与俎上之肉何异?”
“昔日我父……唉!”
他适时住口,留下无尽余韵。
目光扫过申仪瞬间阴沉的脸色。
知道这番话精准刺中了叔父心中最深的隐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