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达与邓芝的所有谋划,皆是在争夺时机之隙,犹如与奔马竞速,赌的便是新城发生的一切尚未泄露。
从孟达偶尔抬起、布满血丝的双眼,可以看出他内里深重的忧惧。
邓芝反而信心笃定;在他看来,如此果决而迅猛的清洗,若消息还能走漏,那只能说明新城早已千疮百孔,不堪为守。
不过,即便最终事泄,亦无大碍。
陛下与丞相的谋划,乃是全盘接掌新城。
换言之,只要能完好地将新城纳入掌控,陛下与丞相早有后续方略,那便是固守即可。
以目前大汉的实力,邓芝深信,主动出击他人,或许力有未逮,但若论守城,对于如今的大汉而言,实非难事。
丞相之所以设下如此环环相扣之计,无非是以最稳妥之法完整接收新城。
即以最小代价,彻底斩断孟达的退路,并尽力争取更多时日,使新城防务愈加固若金汤。
若论初始目的,断孟达反复之后路,令其不能再首鼠两端,此计已然达成。
现今的一切筹谋,皆是为新城考量,尽可能消弭隐患!
务求万全,因新城于大汉而言,干系太过重大!
故而越稳妥越好!
因此,邓芝内心反倒不那么焦灼,甚至见孟达如此忧惧忡忡,他心下生出几分快意,暗忖:叫你往日首鼠两端,如今也知道惧怕了?
但他也深知,陛下与丞相尚有更深远的图谋,新城仅是第一步,此步关乎未来整个战局,丝毫马虎不得,凡事必须慎之又慎!
所以他面上亦表现得忧虑重重,如履薄冰!
孟达此刻,无论邓芝为他谋划得何等周详,其实也难以真正心安。
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他的心始终悬于半空!
他如今一是没了退路,二是不清楚蜀汉现今的真实实力,更不明了蜀汉皇帝与丞相的最终态度。
正因退路已绝,他每一步都需反复权衡,这种权衡几乎耗尽了他的心力,仿佛踏足于锋刃之上,一步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之境。
而蜀汉实则随时可以抽身而退,但他不能,他一退便是身死族灭之局!
邓芝一眼便看穿了孟达的心思,温言宽慰数句,但这于孟达而言显然收效甚微。
孟达此刻甚至萌生一念,恨不得蜀汉即刻便来接手新城,他好安然抽身。
经过邓芝这一番惊心动魄的筹划,他着实有些怕了,自觉以自身之智,要应对此后一切变局,实在太过艰难!
于是邓芝便为他剖析局势,劝他不必过忧。
邓芝心中雪亮,孟达这等反复之人,曹魏断然容他不得,但东吴却未必。
他太了解孙权了,孙权并非项羽那般忍不得气的性子,况且新城于东吴至关重要。
因此,死一个使者,若能换取新城,完全是值得的交易。
东吴短期内非但不会追究,甚或会加重赏赐;至于日后清算之事,待彻底掌控新城之后,那便是握在掌中之物,可随意处置。
就如同昔日大汉降于东吴的那几位,结局似乎皆不甚佳。
为了彻底断绝孟达的后路,邓芝装作无意地提起东吴,然后提到麋芳,他故作感慨地说道:“那麋芳,如今境遇不佳,想当年,先帝在时,他身为国戚,先帝元从,是何等风光!”
“而如今……真令人感慨唏嘘!”
“他背汉降吴,在孙权麾下是何光景?不过得一将军虚名,实则备受吴人轻贱,终日惶惶,声名扫地。”
“孙权何曾真正重用过这等背主之人?其境遇,唉……”
邓芝语气平和,但每个字都如重锤敲在孟达心上。
孟达何等聪明,一下子就听出了邓芝的话外之音,心中一凛,赶紧表态!
邓芝于是借机极力安抚孟达,让他深信在大汉前途无量……
接着又为孟达剖析所有计策成功之可能,与或会出现的变故……
“申仪之疑,重于其智。”
“此信所言,皆是他心中最惧之事。”
“我等不过是将他枕畔之戈,挪至眼前罢了。”
邓芝最后总结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一切尽在掌握的淡然。
令孟达无比牵挂的申仪,此刻其心腹死士怀揣密信悄然抵达西城。
与此同时,许多身着粗布麻衣、脚踩草鞋,扮作贩夫走卒的白毦暗卫精锐的身影,也借着往来商队的掩护,悄无声息地潜入了西城地界。
他们如同滴水入海,依既定谋划,将几封精心伪造、钤有仿制东吴官印的“申仪通吴”书信,通过“不慎”遗落于与申仪部下有旧的本地豪强门前、或是混杂在即将送入太守府的税赋文书之中的方式,经由特定渠道,悄然散播出去。
这些精锐行动迅捷而老练,其中一人甚至在“遗落”信件时,故意与申仪门下一位督邮的家丞发生了些许口角,确保了信件能被“恰好”察觉并重视。
新城的兵戈之危,其涟漪正开始向外扩散,而危局的核心之一,西城太守府内,此刻却仍是一片看似寻常的平静。
申仪年近五旬,身材微胖,面皮白净,一双细长的眼睛总是习惯性地微微眯起,透着一股常年算计的精明与不易察觉的警惕。
他刚用过膳,正在书房内翻阅近日各地传来的邸报与军情,尤其是关于魏帝曹丕病情的种种传闻。
“帝不豫”、“卧床难起” 等字眼让他眉头深锁,手指无意识地在案几上轻轻敲击。
他和孟达一样,都曾是刘璋旧部,后随孟达一同降魏。
在曹魏这个势大根深的朝廷内部,他们这些“降将”身份微妙,既非谯沛宗亲,亦非中原河北的高门望族,犹如无根浮萍。
孟达因其能力与昔日名望,尚能被曹丕用以制衡各方,坐镇一方;而他申仪,则更多是被安置在此,名为副贰,实为监视新城动向的一颗棋子,这一点,他心下了然。
“皇帝曹丕病重……”
他低声咀嚼着这句近来时常浮现在心头的话,深切的隐忧挥之不去。
曹丕一旦驾崩,新帝登基,朝局必然动荡。
他脑海中不禁浮现出那些洛阳高门、宗室亲贵们看他们这些“外来户”时,那看似客气实则疏离,甚至带着隐隐轻蔑的眼神。
他尤其想起了当年同为降将,后来却被寻由罢黜、郁郁而终的某位边将,那家人的凄惨下场让他每每思之,脊背发凉。
届时,他们这些本就根基浅薄、且曾有过“反复”前科的降将,会面临何种境地?是会被新帝清算,还是成为各方势力倾轧的牺牲品?他不敢深想,却又不得不想。
就在这时,亲卫悄声入内,呈上一封密封的信函。
“府君,新城孟太守遣心腹送来的急信。”
申仪细长的眼睛骤然睁开,闪过一丝惊疑。
孟达?在此时刻,他突然来信作甚?而且用的是“急信”名义?新城那边,莫非出了什么变故?
他不动声色地挥退亲卫,仔细查验了一下封泥印信,确是孟达之物,这才用小刀小心翼翼地挑开。
抽出信笺,孟达那熟悉的笔迹映入眼帘。
信中的内容,字字句句,仿佛都敲打在申仪的心坎上。
孟达在信中并未虚言客套,开篇便直指当前危局,魏主病重,朝堂恐生大变。
继而笔锋一转,谈及他们这些边将的微妙处境:“……仪兄与达,皆蜀中故吏,转投北朝,虽蒙陛下信重,委以边事,然根基浅薄,向为洛中清流所轻,宗室所忌。
彼等视我等如鹰犬,猎兔则饲,兔死则烹!往日陛下在,尚可庇佑;一旦山陵崩,你我便是众矢之的,恐有倾覆之祸,步……步汉中诸将后尘亦未可知……”
看到“汉中诸将后尘”几字,申仪眼角猛地一跳。
他立刻想起了当年曹操平定汉中后,如何将张鲁及其部属、以及大量汉中百姓北迁,使得他们这些益州本土出身的将领瞬间成了无根之木。
又或是想起荆州覆亡后,那些未能随关羽撤退、留在荆州的蜀汉旧吏,在吴魏之间辗转,饱受猜忌,最终湮没无闻的凄凉下场。
他甚至想起了更近的例子,某位宗室,一旦失宠,亦是晚景凄凉,何况他们这些降将?那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无力与恐惧,此刻通过这六个字,无比清晰地传递过来。
孟达信中写道:如今东吴、蜀汉皆虎视眈眈,外部强敌环伺,而内部若再因朝局变动而自相猜忌、倾轧,则新城、西城必成他人俎上鱼肉。
“你我名为上下,实为唇齿,唇亡则齿寒。
值此存亡之际,当摒除前嫌,共商保全之策。
有关乎身家性命、子孙前程之绝密事宜,非面谈不可尽言,亦不敢形诸笔墨。
万望仪兄拨冗,速来新城一晤,以定大计……”
信的最后,孟达的笔迹甚至显得有些潦草,带着一种急迫与“真诚”的忧惧。
申仪缓缓放下信笺,身体向后靠在榻上,眯着眼,久久不语。
这封信,可谓句句诛心。
孟达所说的,正是他申仪这些日子以来最深切的担忧。
他们的处境太相似了,宛如一面镜子的内外两面。
曹丕这座靠山一倒,他们确实前景堪忧。
孟达信中流露出的那种恐惧,以及寻求联合自保的提议,于理于情,都极具诱惑力。
“莫非……孟达真的穷途末路,想要与我联手,另谋出路?”申仪心中暗忖。
他确实风闻孟达与东吴,甚至可能和蜀汉那边都有暗中联络。
他自己何尝不是?乱世求生,谁不多留几条后路?他暗中交结曹魏内部的世家大族,如陈群、司马懿等人,不也是为了在朝中多个倚仗,关键时刻有人能为自己说句话吗?
孟达若真想有所谋划,拉上自己这个拥有兵权、且地理位置关键的太守,无疑会增加成功的筹码。
而自己若能与孟达联手,无论是投吴还是归蜀,亦或是拥兵自重,也确实更有底气。
但是……这会不会是一个陷阱?
申仪的多疑本性开始发作。
‘孟达此人,向来心高气傲,何以突然对我这般推心置腹?即便要联手,为何是他坐守新城,却要我冒险前往?西城虽是他的辖境,但终究是我的地盘,在我这里商议,岂不更为稳妥……此信笔迹虽像,但这般急迫忧惧的口吻,与他平日沉稳阴鸷的性子,似乎颇有出入……’
一个更可怕的念头浮现:‘若是洛阳那边已有动我的意思,借孟达之手引我入彀?或者,孟达已投蜀汉东吴,此举是为了拿我作为晋身之阶?’
种种疑窦,如同暗中滋生的藤蔓,悄然缠绕上他的心头。
然而,信中所言及的危机,却又如此真实迫近,尤其是刚刚得到确认的、关于陛下病势加重的消息,更如同在他心头笼罩的阴云上又增添了一重。
去,恐是陷阱,身死族灭;不去,则可能错失唯一自救之机,甚至被孟达抢先一步,自身则陷入被动,同样是死路一条!
这简直是一场以性命为注的危局!
申仪本能地想到了他最为倚重的心腹谋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