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城的谯楼敲响辰时梆子时,康茂才的火铳营正将最后一批“轰天炮”推至阵前。炮身裹着浸油的麻布,在晨光中泛着暗黄的光,炮口对准东城那道被昨夜炮火撕开的丈许缺口,像一排蓄势待发的巨兽。守在城头的丁德兴啐掉嘴角的血沫,将半截断矛插进砖缝,他身后的守兵们大多带伤,甲胄上的血渍冻成了暗红的冰碴,却没人敢后退半步——城墙下,周德兴的五千骑兵已列成冲锋阵型,马蹄刨着冻土,扬起阵阵黄尘。
“将军,火油只剩最后三桶了。”一个满脸烟灰的民夫抱着木桶跑来,桶沿的铁环碰撞着发出叮当声。丁德兴回头看了眼城根下堆积的尸体,昨夜填进去的沙袋早已被鲜血浸透,此刻正顺着城墙往下淌着粘稠的血水流。他接过民夫递来的粗瓷碗,仰头灌了口烈酒,酒液顺着喉管灼烧而下,却压不住左臂箭伤的剧痛。
“省着用。”丁德兴将空碗砸在城砖上,瓷片四溅,“等他们架云梯时再泼,让狗娘养的尝尝北平爷们的厉害!”
话音未落,城下突然响起震天的鼓声。康茂才的炮营率先发难,三十枚裹着硫磺的铁弹呼啸着撞向东城缺口,砖石在轰鸣中炸裂,守兵们被气浪掀得东倒西歪,几个来不及躲闪的民夫瞬间被飞溅的碎石吞没。丁德兴死死扒住垛口,看着烟尘中不断晃动的敌军旗帜,突然扯开嗓子嘶吼:“弓箭手!给老子射!”
城头上的弓箭手早已张弓搭箭,闻言齐刷刷松开弓弦,箭矢如黑云般罩向城下。正在架设云梯的敌军纷纷中箭倒地,惨叫声此起彼伏,却挡不住后续涌来的人潮。周德兴的骑兵如同决堤的洪水,踩着同伴的尸体冲向护城河,马蹄踏在冰面上发出咯吱脆响,冰下暗藏的尖桩刺破冰层,将当先的战马连人带马掀翻在刺骨的河水中。
“他娘的!”周德兴在马上怒吼,挥刀劈断一根迎面射来的箭矢,“给老子填冰窟窿!用尸体填!”
骑兵们立刻翻身下马,拖拽着同伴的尸体扔进冰窟,血水混着冰水漫过脚踝,很快又冻结成冰。城头上的丁德兴看着这疯狂的一幕,突然对民夫们喊道:“把那桶桐油给老子泼下去!”
民夫们手忙脚乱地将桐油顺着城墙泼下,丁德兴摸出火折子吹亮,连同一支火箭猛地掷向城下。火油瞬间燃起熊熊大火,护城河沿岸顿时成了一片火海,正在填冰窟的骑兵们被火焰吞噬,凄厉的哀嚎声穿透浓烟,听得城头上的守兵们都攥紧了拳头。
朱元璋站在城南的高台上,看着东城的火光,脸色铁青如铁。他手中的马鞭被攥得死紧,鞭梢的红缨绞成一团乱麻。“康茂才的炮营怎么回事?”他对着身边的传令兵咆哮,唾沫星子溅在对方脸上,“半个时辰了还没轰开缺口,他想让朕等到天黑吗?”
传令兵刚要转身,却被廖永忠拦住。这位身经百战的老将望着城头上不断闪现的刀光,眉头拧成个疙瘩:“陛下息怒,北平城墙是当年徐达督建的,根基扎实得很,硬攻怕是……”
“怕个屁!”朱元璋一脚踹翻身边的案几,铜制的酒壶摔在地上,滚出老远,“当年朕打集庆府,陈友谅的城墙比这厚三倍,还不是照样三天攻破?传朕旨意,让胡大海带刀斧手从南城爬城墙,谁先上去,赏黄金百两!”
胡大海得令,立刻带着三千刀斧手冲到南城下。这些精挑细选的悍勇之士个个背着铁爪飞索,踩着同伴的肩膀往上攀爬。城头上的茹太素见状,立刻指挥民夫们往下倾倒滚烫的开水,沸水浇在刀斧手们的手上,烫得他们惨叫着跌落城下,摔在冻土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老东西!”胡大海在城下怒吼,挥刀斩断一根落下的滚木,“有种的下来单挑!”
茹太素扶了扶歪斜的幞头,拿起一块城砖狠狠砸向城下:“老夫虽手无缚鸡之力,却也知道守土有责!尔等叛逆之辈,趁早束手就擒,免得落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他的话刚说完,一支冷箭突然擦着耳边飞过,钉在身后的箭楼柱上,箭羽兀自颤抖。茹太素吓得一哆嗦,却依旧挺直腰杆,对着守兵们喊道:“别怕!燕王殿下说了,只要守住北平,每人赏良田三亩!”
守兵们顿时爆发出一阵呐喊,原本有些松动的防线重新稳固下来。胡大海看着城头上越来越密的箭矢,气得哇哇直叫,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爬墙的刀斧手们一个个跌落,鲜血染红了南城的墙面。
西城的战斗同样惨烈。华云龙带着亲兵营死守城门,门轴在敌军的撞击下发出吱呀哀鸣,仿佛随时会断裂。他的长子华表被一支火铳铅弹击中胸膛,倒在血泊中时,手里还死死攥着一支未射出的箭矢。华云龙抹去脸上的血污,看着儿子渐渐冰冷的身体,突然从城头上拽下一根粗壮的木梁,对着城下嘶吼:“狗娘养的!给老子去死!”
木梁带着风声砸向城门下的敌军,顿时砸倒一片,惨叫声中,攻城槌的撞击声竟有了片刻停顿。华云龙趁机对身边的亲兵喊道:“快!用铁链把城门捆死!再垫上几块巨石!”
亲兵们七手八脚地用铁链缠绕门轴,又搬来几块半人高的巨石抵住门扇。华云龙望着城下重新聚集的敌军,突然从怀里掏出一封血迹斑斑的信——那是朱棣战前给他的密令,信上说若城破在即,便点燃西城的火药库,与敌军同归于尽。他将信纸凑近火把,火光映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却迟迟没有点燃。
“将军,东城快守不住了!”一个传令兵连滚带爬地跑来,甲胄上插着两支箭矢,“丁将军让您……让您派兵支援!”
华云龙猛地将信纸塞进怀里,抽出腰间的长刀:“告诉丁德兴,老子这边也快顶不住了!让他自己想办法!”他转身对着亲兵们吼道,“儿郎们!跟老子杀出去!让他们知道,咱们北平的汉子没有孬种!”
亲兵们纷纷拔出兵刃,跟着华云龙冲向东城缺口。两支人马在烟尘中汇合,刀光剑影间,守兵们以血肉之躯筑起一道人墙,将不断涌来的敌军一次次挡回去。丁德兴的长柄斧早已卷刃,他索性扔掉武器,抱住一个敌军将领狠狠撞向垛口,两人一起从城头坠落,在城下的尸体堆里滚作一团。
正午时分,太阳升到头顶,却照不进弥漫的硝烟。北平城的四面城墙都已被鲜血浸透,守兵们的箭矢早已用尽,只能用石块、断矛甚至牙齿与敌军搏斗。夏原吉带着文官们在城根下搬运伤兵,一个老吏被流矢射中大腿,却依旧拖着伤腿往后方挪动,嘴里还念叨着:“快……快把这些孩子送往后院……”
朱元璋看着城头上渐渐稀疏的抵抗,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狠厉的笑意。他对着高台下的周德兴扬声喊道:“给朕加把劲!午时三刻之前,朕要在北平城里用膳!”
周德兴得令,立刻组织起最后一批敢死队,这些人个个光着上身,脸上涂着狰狞的油彩,嘴里咬着短刀,推着十几架云梯冲向东城缺口。城头上的丁德兴看着这疯狂的一幕,突然对身边的华云龙笑道:“老伙计,看来咱们今天要交代在这儿了。”
华云龙抹了把脸上的血污,露出一口白牙:“能跟兄弟一起死,值了!”他突然扯开嗓子对着城下喊道,“朱元璋!你听着!北平可以破,但北平的爷们不会降!”
喊杀声再次震天而起,敢死队的云梯搭上城头,敌军如潮水般涌上来。丁德兴被三个敌军围住,身上又添了数道伤口,却依旧挥拳猛击,直到被一柄长矛从背后贯穿。华云龙眼睁睁看着老兄弟倒下,发出一声悲愤的嘶吼,长刀舞动如飞,杀得敌军不敢近身,却终因力竭被绊倒在尸堆里,乱刀加身的瞬间,他仿佛看到了朱棣带着援军赶来的身影。
城头上的厮杀声渐渐稀疏,只剩下零星的抵抗还在继续。茹太素被一个敌军士兵按在地上,花白的胡须沾满血污,却依旧死死咬住对方的手臂,直到被一刀割喉。夏原吉抱着最后一批伤兵往后院撤退,却被一支冷箭射中后背,他踉跄着回头,看到的是城头上飘扬的敌军旗帜,还有那面被炮火撕裂的“燕”字大旗,在风中顽强地摇曳着。
朱元璋策马进入北平城时,脚下的血水漫过马蹄,发出咯吱的声响。他看着尸横遍野的街道,还有那些至死都保持着搏斗姿势的守兵,突然觉得一阵莫名的空虚。康茂才和周德兴跟在他身后,甲胄上的血渍已经凝固,脸上却没有丝毫胜利的喜悦。
“陛下,”廖永忠小心翼翼地凑上前来,“城……城破了。”
朱元璋没有说话,只是望着远处还在燃烧的箭楼,浓烟遮蔽了半个天空。他突然想起多年前,自己也是这样率军攻破元大都,那时的他以为天下就此安定,却没想到多年后,要亲手将刀砍向自己的骨肉。
一阵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血污和灰烬,仿佛在诉说着这场保卫战的惨烈。城头上,那面残破的“燕”字大旗终于再也支撑不住,缓缓坠落,被淹没在无边的血色之中。而在北平城的郊外,一支精锐的骑兵正顶着寒风疾驰,为首的将领高举着朱棣的令旗,马蹄声中,带着复仇的怒火和希望的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