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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五的朱雀大街,流光溢彩淌成了河。

卖糖人的老刘头刚给孙儿扎好兔子灯,竹骨上糊的桃花纸还泛着潮润的粉,抬头便撞进一双隔着狐狸面具的眼。

那姑娘裹着绯红斗篷,风掀起衣角时,能瞥见银线绣的蝶翅在暗处振翅,像藏着一整个春天的秘密。

“姑娘要个什么式样的?”

老刘头在围裙上蹭了蹭黏着糖稀的手,指腹扫过摊位上的琳琅,

“今年新出的金蟾抱鲤,眼珠嵌了琉璃,夜里瞧着能映出星河呢——”

“要那个。”

姑娘的指尖越过翩跹的龙凤、憨态的瑞兽,稳稳落在摊子角落。

那里立着盏蒙尘的旧式宫灯,素白纱面被岁月浸得发灰,上头的墨迹却依旧淋漓,只是画中蝴蝶缺了半片翅,像被谁的指尖轻轻掐去了尾翼。

老刘头的手猛地一抖,竹架上的鲤鱼灯晃了晃,琉璃眼珠在灯火里碎成星子。

“这、这是小老儿年轻时在宫里当差偷学的......”

姑娘摘下面具的瞬间,老刘头倒吸了口气。

她眉间画着残蝶妆,朱砂点染的翅尖红得灼眼,像刚从烈火里飞出来。

“永和二十三年的上元灯,”

她声音轻得像纱,却字字钉在人心上,

“姜司制的手笔。那年宫里的梅花开得最盛,她总说,蝴蝶断了翅,才飞得更久。”

护城河畔的风带着水汽,把远处的笙箫吹得忽远忽近。

萧云霁正指挥小厮往水里放河灯,三百盏莲花灯在水面铺成金箔似的路,他身上的描金紫袍沾了好几滴蜡油,却只顾着抢过十七手里的酒壶,仰头灌得喉结滚动,酒液顺着下颌线淌进领口,惊得襟上绣的鸾鸟仿佛要飞起来。

“皇兄再不来,这三百盏灯可要顺着漕河漂到渤海国去了!”

他抹了把嘴笑,眼角的余光瞥见十七突然僵住的脸,顺着那僵直的视线望过去时,自己的笑声也卡在了喉咙里。

长堤尽头,南昭拎着那盏旧宫灯走来,素白纱面被风托得微微鼓胀,像沉在水底多年的月光终于浮了上来。

她身后跟着个梳双丫髻的小女孩,腕间银铃被风摇得叮当响,怀里抱着的布包鼓鼓囊囊,总趁人不注意就掀开一角,捏块桂花糕往嘴里塞,糕点碎屑粘在唇角,像沾了星子。

“哟,阁主大人肯赏脸了?”

萧云霁很快敛了神色,嬉皮笑脸地凑上前,却被宫灯上的残蝶晃了眼,那些墨迹在灯火里明明灭灭,竟像是在轻轻颤动,

“这灯......”

“娘亲画的。”

南昭把宫灯递给十七,指尖拂过纱面上的裂痕,

“挂到最高的那棵柳树上。去年她托梦说,想看看今年的月亮。”

河面忽然起了涟漪,不是风动,是船来。

一艘乌篷船悄无声息地靠岸,竹篙点水时惊起几尾银鱼,萧泽琰执桨立在船头,月白常服外罩着玄色大氅,风掀起衣摆,心口处绣的金蝶在灯火里忽明忽暗,像要从布帛里飞出来。

他弯腰拾起盏漂近的河灯,灯罩上是孩童歪扭的字迹:「愿阿姐岁岁安康」。

墨迹被水汽晕开,倒像是谁落了滴泪在上面。

“上来。”

他朝南昭伸出手,掌心的温度透过夜风递过来,

“带你看场好戏。去年上元欠你的烟火,今夜加倍还。”

船篙轻撑,乌篷船载着两盏灯往河心去了。

一盏是柳树上的残蝶宫灯,在风里轻轻摇晃;

一盏是水面上的祈愿河灯,正随着三百盏同伴,向着月亮升起的方向漂去。

远处的烟花忽然炸开,金红碎屑落进护城河,倒像是天上的星河,不小心跌进了人间。

船行至河心时,两岸忽然腾起星火。

南昭仰头的瞬间,数百盏天灯正顺着气流攀升,绢面被烛火映得透亮,像整条银河突然倒悬在人间。

每盏灯上都绘着蝴蝶,有的翅尖沾着晨露似要破茧,有的正掠过盛放的琼花,还有的敛着翅栖在梅枝上,翅尾的磷粉在光里流转,竟比岸边的花灯更像活物。

“是《破阵十八拍》的工尺谱。”

萧泽琰的声音混着夜风拂过耳畔,他指向最近那盏悬停的灯,烛火将蝶翼上的纹路拓在天幕,

“每一拍的韵律,都藏在蝶翅的起伏里。”

南昭的指尖无意识抚上心口。

那里曾烙印着银蝶暗纹,早在那年冬雪落尽时便已消散,此刻却泛起细碎的灼热,仿佛有只蝶正隔着皮肉轻轻振翅。

船篷里忽然钻出个毛茸茸的小脑袋,妹妹举着咬得半残的元宵凑过来,糯米粉沾在鼻尖,像落了点雪。

“阿姐快尝!王爷哥哥亲手包的,说要学外祖母的方子呢!”

桂花的甜香混着几分清苦的药香在唇齿间漫开时,南昭忽然怔住。

是姜氏最擅调的馅料,当年在冷宫的寒夜里,母亲总把温热的元宵揣在袖中带来,桂花蜜里掺了安神的药草,甜得恰到好处,苦得也意犹未尽。

“猜个灯谜。”

萧泽琰不知何时执了张花笺,笺角沾着片风干的梅花,

“猜中了,有你想要的赏。”

笺上是他惯常的笔锋,寥寥数笔勾出幅小像:

红衣女子立在落梅间,长剑斜指地面,剑穗上系着的香囊褪了色,却能认出是当年她亲手绣的缠枝纹。

南昭挑眉,指尖点过画像上女子飞扬的发梢:“摄政王这谜,未免太容易些。”

“谜底是——”

他忽然倾身,呼吸扫过她鬓角,带着酒气与花灯的暖香,

“我偷藏了你三十二幅画像。从永和二十三年的初雪,到去年你在雁门关的披风,都收在紫檀匣里。”

河风骤然掀起她的发丝,南昭望着他泛红的耳尖,忽然想起那年在密室里融化的鲛珠。

原来相思蛊解得开,可蛊毒蚀骨的余温,却要缠缠绵绵耗上一辈子。

“阿姐快看!”

妹妹突然拽着她的衣袖惊叫,小手指向长堤的方向。

最高的那棵柳树上,那盏蒙尘的旧宫灯正挣脱绳缚冉冉升起。

素白纱面被内里的烛火照得通透,原本残缺的蝶翅在光与影的交织里,竟补成了完整的模样。

灯影投在碧波上,随着涟漪一圈圈荡开,恍若有只银蝶从水里振翅飞出,正朝着漫天灯火飞去。

南昭低头望着水中摇曳的光影,忽然将妹妹的小手与萧泽琰的手一并握住。

掌心相贴的温度漫开来时,她听见远处的烟花又一次炸开,这一次,金红碎屑落进三人交握的手心里,像握住了一整个不会落幕的上元夜。

——

暮春的雨丝斜斜掠过残蝶阁的飞檐,如千万条银线织就的帘幕,将满庭梨花洗得愈发莹白,簇簇拥拥堆在枝头,倒像是落了一场不肯消融的春雪。

南昭斜倚在朱红廊柱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佩——

羊脂白玉温润如凝脂,上面比翼鸟的纹路被摩挲得光滑,是今早萧泽琰差人送来的。

锦匣里还压着张洒金笺,墨字清俊:

「酉时,老梅树下候君」。

「南姐,任务完成度已达99%」

竹子兴奋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

「可选择在接下来的十年内脱离本世界」。

“这样啊......”南昭的声音有些惆怅,“那就十年后再离开吧,我想多陪陪他们,妹妹也还没长大......”

“哦~南姐,真的只是为了妹妹吗?那某个摄政王可要伤心了呀~”

竹子略带揶揄地问道,语调很欠揍。

“又皮痒了?没什么事别出来瞎溜达,回你空间里去。”南昭抓住它又是一顿蹂躏。

酉时。

一片梨花被风卷着落在掌心,冰凉湿润的触感漫开来,忽然就想起那个雪夜。

萧泽琰倒在血泊里,心口的血滴落在她手背上,滚烫得像要烧穿皮肉,与此刻的凉形成了刺人的对比。

老梅树下,萧泽琰身着月白常服立在雨里,未戴玉冠,青丝间只簪了支青玉笔,倒比寻常朝服模样多了几分温润。

他脚边放着盏琉璃灯,烛火透过灯罩,映出上面淋漓的墨迹——

竟是一对完整的双蝶,左翅残破处被金粉细细补全,连翅尖的纹路都与她眉间那枚残蝶痣分毫不差。

“昭昭。”

他唤她的名字,声音被雨丝浸得有些柔。

缺了指节的手捧着个锦盒,指腹因用力而泛白。

“我......”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原谅我不能答应。这对你我都好。”

话刚出口,南昭便见他眼底的光一寸寸暗下去,像被雨水浇熄的烛火。

可那只手仍固执地举着,锦盒的棱角硌得指节发白。

雨丝穿过梅枝的缝隙,在两人之间织成细密的网,明明近在咫尺,却像隔了万水千山。

「竹子,调出剩余时限」

她在心中默念,半透明的数字立刻浮现在眼前:3649天23时59分。

数字冰冷,像悬在头顶的沙漏。

“我有必须完成的使命。”

她向前一步,将掌心轻轻贴在他心口,隔着薄薄的衣料,能清晰感受到那里面急促的跳动,如擂鼓般撞着她的掌心,“十年......我最多还有十年时间。”

锦盒“咔嗒”一声轻响,竟是他自己松了手。

里头没有预想中的玉戒,只有一把青铜钥匙静静躺着——

凤栖宫密室的钥匙,柄上缠着的红绳早已褪色,却被系得紧实。

“十年很好。”

萧泽琰忽然笑了,眼尾细纹里盛着雨光,竟比年少时更多了几分温柔,

“够教会小丫头背完《孟子》,够看十七和花妍儿拜堂成亲,也够......”

他顿了顿,将钥匙放进她掌心,指尖相触时带着微凉的湿意,

“......够你随时改变主意。无论你经历了什么,我都愿意等你......”

雨势渐大,打在梅叶上簌簌作响,琉璃灯里的烛火却愈发明亮,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在湿滑的青石板上。

南昭望着灯罩上那对蝶,左翅的金粉在烛火下闪着细碎的光,忽然想起姜氏手札末页的话:

「蛊母畏《破阵》第七拍,然需以真心易之」。

原来这世间最难的,从不是步步为营的复仇,不是藏在假面下的算计。

而是当你终于捧出一颗滚烫的真心,却要眼睁睁看着它悬在刀尖上,以十年为期,数着日子等待一场未知的结局。

雨丝落在睫毛上,冰凉一片,南昭握紧掌心的钥匙,红绳的残温缠在指缝,像一段解不开的宿命。

——

“所以皇兄这是被拒了?”

萧云霁手中的折扇“啪”一声坠进酒坛,溅起的酒珠打湿了衣襟,他却顾不上擦,只瞪圆了眼追问:

“那后来呢?总不能就这么算了!”

葡萄架下,梳着双丫髻的小丫头正蹲在阴影里,怀里抱着的布老虎被她紧张地揪扯,一只耳朵早已松松垮垮挂在绒布上。

不远处,花妍儿看似在归置晒好的药草,指尖却胡乱将薄荷与薰衣草混作一堆,淡紫与浅绿纠缠着,倒像是她此刻乱了的心绪。

“没有后来。”

南昭拎起酒壶,琥珀色的酒液倾入白瓷杯,泛起细密的泡沫,

“他仍是权倾朝野的摄政王,我仍是残蝶阁那个只问因果的阁主。”

“这怎么行!”

萧云霁猛地拍案而起,腰间玉佩撞在桌角叮当作响,

“本王这就去......”

“云霁。”

萧泽琰的声音从月门漫进来,带着雨后泥土的清润,他手里捧着半篮新摘的梨花,雪白的花瓣上还凝着水珠,

“去帮十七核对聘礼单子,别在这儿添乱。”

满院藏着的人霎时作鸟兽散——

小丫头抱着布老虎蹿得比兔子还快,花妍儿慌忙扒拉着药草想分清品类,萧云霁悻悻地挠了挠头,终究还是嘟囔着“皇兄就是太好性子”,转身走了。

南昭仰头饮尽杯中酒,辛辣的暖意从喉头烧到眼底,竟逼出些微湿意。

萧泽琰在她身旁坐下,衣摆沾着几点新泥,该是刚从后院苗圃回来——

那里种着他特意从漠北移栽的雪灵芝,说是能治她常年畏寒的旧疾。

“小丫头前日缠着问我......”

他忽然开口,指尖轻轻拂过石桌上的梨花,

“为何你眉间总画那残蝶妆。”

一朵梨花从檐角飘落,恰好落在两人之间的空杯里,像只停驻的白蝶。

南昭望着他的侧脸,夕阳的金辉漫过他鬓角的银丝,忽然想起系统空间里那些待解锁的世界代码,每个代码背后都藏着新的杀戮与救赎,唯独没有眼前这抹温和的光晕。

而这个人,本该在原本的剧情里,守着空荡荡的凤栖宫,在无尽的孤寂里终老。

“我说......”

萧泽琰转过头看她,目光温柔得像初春第一场雪,落在心头便化了,

“因为最美的蝴蝶,都受过伤。”

暮色四合,晚风卷着梨花掠过残蝶阁的飞檐,簌簌落在青石板上。

南昭在袖中攥紧那把青铜钥匙,金属的棱角深深嵌进掌心,疼得那样清晰。

她知道这疼痛里藏着什么——

是十年光阴的倒计时,是悬在刀尖上的真心,是明知不可为却偏要贪恋的、这片刻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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