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傍晚时分开始下的。
起初只是零星的雨点，砸在作坊铁皮屋顶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像不祥的鼓点。很快，这鼓点就密集起来，连成一片震耳欲聋的轰鸣，雨水顺着屋檐淌下来，形成一道道浑浊的水帘，将小小的院落隔绝成一个冰冷、潮湿、摇摇欲坠的孤岛。
苏晚月站在作坊中央，听着这铺天盖地的雨声，只觉得那声音不是落在屋顶，而是直接砸在她的心上。冰冷，沉重，带着一种要将她彻底淹没的窒息感。空气里弥漫着棉布受潮的闷味、机油味，还有一种无形的、令人心慌的压抑。女工们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或站或坐，沉默着，一张张年轻的脸上写满了茫然和惊惶。只有缝纫机针头最后扎进布料的那一下细微的“嗒”声，还在固执地证明着这里曾有过的生气，此刻却像是垂死的叹息。
“苏姐…” 王婶，作坊里年纪最大的女工，也是苏晚月最信任的帮手，手里还捏着半件没缝完的蝙蝠衫袖口，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这…这雨下得这么大，那些人…还会来吗？” 她的眼睛死死盯着紧闭的大门，仿佛那扇门板随时会被撞开。
苏晚月没有回头。她的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根绷紧到极限的弦。她只是看着窗外。院子里那棵瘦弱的海棠树，在狂暴的雨鞭抽打下，枝叶疯狂地摇摆着，如同濒死的挣扎。她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试图用那点尖锐的疼痛来驱散心头的寒意和无力感。三天了。陆行野自那晚匆匆离开后，整整三天，音讯全无。传呼机如同死物，连个“平安”都没有。她跑遍了所有可能找到他的地方，军区大门冰冷的卫兵，陆家老宅赵玉芬那虚伪又幸灾乐祸的“不知道”，还有那个周文斌假惺惺表示“爱莫能助”的电话…所有的门，都在她面前轰然关上。她像个被遗弃在暴风雨中的孤舟，连最后一块舢板都消失不见。
就在这绝望的等待中，那扇紧闭的大门，终于被粗暴地敲响了！
“哐！哐！哐！”
不是敲门，是砸门！沉重的、带着铁器般冰冷质感的声音，穿透滂沱的雨幕，狠狠砸在作坊里每一个人的心上，也砸碎了苏晚月最后一丝渺茫的幻想。
“开门！我们是市工商局联合执法队！依法进行查封！”
门外传来的吼声，冰冷、公式化，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
女工们发出一阵压抑的惊呼，几个胆小的已经吓得捂住了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王婶手里的半截袖子“啪嗒”掉在了地上。
苏晚月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随即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吸得又深又急，仿佛要将这满屋的绝望和冰冷的空气都吸进肺里。她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近乎惨烈的平静。雨水打在铁皮屋顶的巨响，门外粗暴的砸门声，女工们压抑的啜泣，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她一步一步，走向那扇如同巨兽之口的大门。
门栓被拉开，冰冷的、带着雨水腥气的风猛地灌了进来，吹得她单薄的衣衫紧贴在身上，刺骨的凉。门外，昏黄的路灯光线被雨帘切割得支离破碎，勾勒出几个穿着灰蓝色制服、戴着大檐帽的身影。雨水顺着他们的帽檐和肩章流下，在地上汇成小小的水洼。为首的是一个四十多岁、面容刻板严肃的男人，手里捏着一份盖着鲜红印章的文件。他身旁站着一个撑着黑伞的男人——周文斌。雨水顺着精致的伞骨滑落，在他脚下溅开细小的水花。他脸上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混杂着同情与无奈的表情，目光穿过雨幕，落在苏晚月苍白的脸上，嘴角似乎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
“苏晚月同志，” 为首的执法人员抖开手中的文件，声音平板无波，在雨声中却异常清晰，“根据群众举报及我局初步调查核实，你经营的‘晚风服装加工点’，存在严重非法经营、扰乱市场秩序行为，涉嫌投机倒把罪。现依据《城乡个体工商户管理暂行条例》及当前国家相关政策，依法予以查封！” 他身后的工作人员立刻上前，手里拿着两卷刺目的、印着黑色“封”字和鲜红印章的封条。
“查封”两个字，像两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苏晚月的心口！她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努力，那些深夜伏案画图的疲惫，那些在烈日下奔波采购的汗水，那些看着一件件成衣从缝纫机下诞生时的喜悦，那些女工们拿到工资时灿烂的笑容…在这一刻，都被这两张冰冷的封条彻底否定了！成了“非法”，成了“扰乱”，成了“投机倒把”！
“不！” 一声凄厉的尖叫从身后响起，是张姐，那个脸上有疤却干活最麻利的女工。她猛地冲上前，张开双臂挡在几台崭新的缝纫机前，眼睛赤红，像一头护崽的母兽，“你们不能封！这是我们吃饭的家伙！是苏姐带着我们一点点攒起来的！我们凭手艺吃饭，犯什么法了？！”
“对！不能封！”
“我们没犯法！”
女工们被张姐的勇气点燃，压抑的恐惧和委屈瞬间爆发出来，纷纷围拢上前，七嘴八舌地喊着，声音里带着哭腔。
“肃静！” 执法人员厉声喝道，眉头紧锁，“阻挠执法，后果自负！” 他带来的几个人也立刻上前，形成对峙。
场面瞬间混乱起来。推搡，哭喊，冰冷的制服与女工们单薄的衣衫在昏暗潮湿的作坊里碰撞。
苏晚月站在风暴的中心，看着眼前混乱的一幕，看着张姐脸上那道因为激动而显得更加狰狞的疤痕，看着王婶花白的头发在混乱中散乱，看着那些年轻女工们脸上的泪水和愤怒…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洪流在她胸腔里冲撞、奔突，几乎要将她撕裂！她的作坊，她的心血，她好不容易为这些姐妹们撑起的一方小小天地…就这样，被粗暴地贴上“非法”的标签，要生生扼杀在这冰冷的雨夜里！
就在这时，周文斌的声音带着一种虚伪的“关切”，清晰地穿透了嘈杂：“苏晚月，冷静点！别让大家跟着受牵连！配合执法，后面…或许还有转机？” 他往前走了半步，黑伞微微倾斜，那张看似温和的脸在伞下阴影里显得格外意味深长。
转机？苏晚月猛地看向他。那张脸上，那副金丝眼镜后面，她看到的只有毒蛇般的算计和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残忍快意！是他！一定是他！这所谓的“群众举报”，这精准的打击，这在她最孤立无援时落下的致命一刀！恨意如同岩浆，瞬间冲垮了她强行维持的堤坝！
“滚！” 苏晚月几乎是嘶吼出声，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绝望而变了调，尖锐地划破雨幕，“周文斌！收起你这套假惺惺！滚出去！这里不欢迎你！”
周文斌脸上的“关切”瞬间凝固，随即化为一丝冰冷的阴鸷。他推了推眼镜，没再说话，只是嘴角那抹弧度更深了些，带着赤裸裸的嘲弄。
执法人员显然不耐烦了，厉声道：“最后警告！立刻清场！妨碍执行公务，一律按同案处理！”
看着那些工作人员强硬地推开挡在机器前的女工，看着她们在绝望中发出的哀鸣，看着那刺眼的封条即将贴上她视若生命的缝纫机和堆满布料的案台…苏晚月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一股腥甜涌上喉头。
她踉跄着后退，撞在冰冷的墙壁上才稳住身体。目光扫过墙角那个平时用来烧废布头的旧搪瓷火盆。盆底还残留着一点灰白的余烬。
最后一点火星…最后一点希望…
一个疯狂的念头攫住了她！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苏晚月猛地扑向那张堆满了设计图纸和客户订单资料的旧木桌！那是她的命脉！是她所有的心血结晶！是她未来可能的东山再起！绝不能落在这些人手里！更不能落在周文斌手里！
“不——！” 她发出一声如同困兽般的悲鸣，抓起那厚厚一沓凝聚了她无数个不眠之夜的图纸和资料，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摔向墙角那个冰冷的火盆！
纸张如同折翼的白蝶，纷纷扬扬，扑向那点微弱的余烬。
“嗤啦——”
干燥的纸张遇到未熄的灰烬，瞬间腾起一股呛人的青烟！紧接着，一点橘红色的火苗猛地窜起，贪婪地舔舐着脆弱的纸页，迅速蔓延开来！火光跳跃着，映照着苏晚月惨白如纸、泪痕交错的脸庞，那双曾经充满希望和灵气的眼眸里，此刻只剩下焚烧一切的疯狂与绝望！
“图纸！”
“苏姐！不要啊！”
女工们发出惊恐的尖叫。
执法人员也愣住了，显然没料到她会如此激烈地反抗。
周文斌站在门口，黑伞下的脸被跳跃的火光映得明暗不定，那抹冰冷的、带着残忍兴味的笑意，在火光中显得无比清晰。
火光越来越亮，吞噬着那些承载着梦想和未来的线条与文字。苏晚月瘫坐在冰冷潮湿的地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墙壁，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她没有再哭，只是死死地盯着那跳跃的火焰，看着自己的心血在火中扭曲、蜷缩、化为黑色的灰烬，随着热流升腾、飘散。眼泪早已流干，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和麻木，如同外面那场永无止境的寒雨，将她从头到脚，彻底浇透。
屋外，大雨倾盆，无情地冲刷着这个冰冷的世界。
屋内，火光熊熊，绝望地焚烧着最后一点微光。
封条，那印着冰冷红印的封条，最终还是被强行贴在了落满灰尘的门板和冰冷的机器上。像两道狰狞的伤疤，宣告着一切的终结。
她的世界，在这一刻，只剩下火盆里跳跃的、毁灭的光，和门外无边无际、冰冷刺骨的…雨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