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寒风像裹着冰渣的刀子,从糊窗的旧报纸破洞里钻进来,发出呜呜的鬼泣。小小的作坊办公室里,炉火早已熄灭多时,只剩下冰冷的铁皮炉壳和角落里一堆蒙尘的碎布头。空气里弥漫着尘埃、浆糊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煤油味,死寂得能听见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冻结的声音。
苏晚月蜷缩在唯一一张掉漆的木椅上,身上裹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袄,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三天了。距离那张盖着鲜红大印的《查封通知书》贴上她“晚风”作坊的大门,已经整整三天。距离陆行野匆匆离开,只留下一句模糊的“等我消息”,也过去了整整七十二个小时。
音讯全无。
希望如同炉膛里的余烬,在时间无情的冷风里,一点点熄灭,最终只剩下呛人的灰烬。
办公桌上,摊开的图纸像一片片巨大的、色彩斑斓的落叶。那是她熬了不知多少个通宵,用一支支铅笔和简陋的水彩描绘出的心血——明年春夏季的新款。蝙蝠袖的连衣裙,收腰的阔腿裤,带着盘扣改良的中式小衫……每一根线条都凝结着她对这个小小作坊、对自己未来的全部期望。她曾趴在灯下,一笔笔勾勒,仿佛能听见缝纫机重新轰鸣,看见女工们拿着这些图纸裁剪出崭新的生活。
可现在,它们成了废纸。
一张张,一页页,无声地嘲笑着她的天真和努力。政策的风向变了,“投机倒把”的帽子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所有个体户头顶。她的作坊,她刚刚点燃的微弱星火,成了这场风暴中第一个被碾碎的标本。
“呵……”一声干涩的、如同砂纸摩擦的笑从喉咙里挤出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和绝望的颤音。苏晚月伸出手,指尖冰凉,颤抖着拂过那些精心绘制的图样。指尖下的线条不再鲜活,只留下刺眼的冰冷。
视线模糊了。她猛地抓起离手边最近的一张图纸——那是她最满意的一条连衣裙设计,轻盈的裙摆像行翅的蝶。她死死攥着,纸张在掌心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凭什么?!
前世被践踏、被辜负、被逼至绝境惨死的怨毒;
重生后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用尽力气才抓住这一线生机的艰难;
日以继夜的操劳,手指上磨出的茧子,为了省一口吃的胃里泛起的酸水;
还有那些女工们拿到第一份工资时,亮晶晶的、充满希望的眼神……
所有压抑的、翻滚的、几乎要将她撕裂的情绪,在这一刻轰然决堤!像被堵塞了太久的火山,裹挟着毁灭一切的熔岩,冲垮了她最后一丝理智的堤坝。
“啊——!” 一声凄厉的、不似人声的尖叫从她胸腔里爆发出来,在空寂冰冷的房间里回荡,撞上四壁又反弹回来,更添绝望。
她猛地站起身,椅子被带倒,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她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赤红着眼睛,疯狂地在冰冷的地上寻找着什么。目光扫过角落,定格在那个废弃的、积满灰尘的破搪瓷火盆上。
没有木炭,没有引火物。但这难不倒一个被绝望彻底点燃的人。
她扑过去,一把掀开旁边堆放的碎布头,从最底下抽出几张废弃的旧报纸。手抖得厉害,几次才划着火柴。橘红色的火苗跳跃着,贪婪地舔舐上干燥的报纸边缘,瞬间蔓延开一片温暖却狰狞的光亮。
火光映在她苍白失血的脸上,跳跃着,明明灭灭,像地狱里摇曳的鬼火。她的眼神空洞,只剩下毁灭一切的疯狂。
她抓起桌上那一叠厚厚的、承载着所有希望和未来的设计图纸,看也不看,狠狠地、决绝地,一把按进了那跳跃的火舌之中!
*嗤啦——!
纸张接触火焰的瞬间,发出痛苦的呻吟。火苗猛地蹿高,贪婪地吞噬着洁白的纸页。精美的线条在高温下迅速扭曲、焦黑、蜷缩,化作飞舞的黑色蝴蝶,带着绝望的温度升腾而起。鲜艳的水彩在火焰中发出最后的光亮,随即被更深的焦黑吞噬。
一股混合着油墨和纸张燃烧的焦糊气味迅速弥漫开来,呛得人喉咙发紧。
“烧!都烧了!都烧干净!” 苏晚月死死盯着那跳跃的火焰,嘶哑地低吼着,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血淋淋的恨意,“留着有什么用!都是没用的废纸!都是笑话!”
她不断地将图纸塞进火盆,动作粗暴而癫狂。火光照亮了她脸上蜿蜒的泪痕,泪水滚烫,却无法浇灭心头的绝望之火。那些图纸是她用无数个日夜熬出来的心血,是她对抗命运、试图抓住新生的证明,此刻却在她亲手点燃的火焰中,化为灰烬,如同她摇摇欲坠的信念。
“陆行野…你在哪儿?你在哪儿啊!” 她对着那跳跃的、吞噬一切的火光嘶喊,声音破碎不堪,“你说等你消息…消息呢?!你也是骗子!都是骗子!都是骗我的!” 前世的抛弃,今生的失联,在这一刻重叠,将她彻底打入冰冷的深渊。
就在她抓起最后几张图纸,准备投入火海时,目光猛地定格在其中一张上——那是她为自己画的,一件极其简单的、没有任何花哨线条的婚纱草图。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旁边潦草地写着一行小字:“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那是重生之初,在冰冷的婚房里,一点隐秘的、连她自己都未曾深究的、对“家”的卑微幻想。
此刻,这行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心上。
“呵…白首不相离?” 她发出一声凄厉到极致的惨笑,笑声在空荡的屋里回荡,比哭更难听,“苏晚月,你还在痴心妄想什么?!” 她捏着这张婚纱图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绝望如冰冷的潮水彻底将她淹没。
“没了…什么都没了…” 她喃喃着,眼神涣散,身体因为极致的悲恸和寒冷而剧烈地哆嗦。她像是被抽走了所有骨头,脱力地滑坐到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蜷缩成一团,紧紧抱着膝盖。单薄的棉袄抵挡不住地面的寒意和心里的冰窟。
火盆里的火焰还在燃烧,跳跃的光影在她失魂落魄的脸上明明灭灭,映照出无尽的苍凉和死寂。图纸燃烧的灰烬被从破窗洞钻进来的冷风卷起,打着旋儿,如同黑色的雪片,无声地飘落在她凌乱的发梢、颤抖的肩头,覆盖在冰冷的地面上。
她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呜咽从紧咬的唇缝里溢出,像受伤小兽最后的哀鸣。
就在这死寂的绝望深渊里——
“笃、笃、笃。”
三声清晰、沉稳、带着某种特定节奏的敲门声,突兀地响起,打破了屋内令人窒息的死寂。
苏晚月猛地一震,像被电流击中,倏地抬起头!脸上还挂着泪痕和灰烬,眼神里充满了惊疑和难以置信的、微弱到几乎熄灭的希冀。
是…他吗?
门外,并非陆行野。
周文斌穿着一件剪裁精良的深灰色呢子大衣,脖子上围着一条厚实的羊毛围巾,整个人显得斯文又体面,与这破败的环境格格不入。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混合着担忧与温和的笑意,仿佛真的是在关心一位陷入困境的朋友。
“月月?苏晚月妹子?你在里面吗?我听到声音…你还好吗?” 他的声音透过薄薄的门板传来,温润悦耳,充满了“善意”的关切,“开开门,让我看看你。听说你这里遇到了点麻烦?别怕,周哥来了。”
火光映照着苏晚月骤然僵硬的侧脸。刚刚因为敲门声而燃起的一丝微弱火星,在听到周文斌声音的瞬间,被冰冷的现实彻底浇灭,只剩下更深的、带着尖锐警惕的寒意。
她没动,也没出声。只是死死地盯着那扇薄薄的、仿佛随时会被撞开的木门,像一只竖起全身尖刺的刺猬。
周文斌似乎并不意外里面的沉默。他顿了顿,声音放得更低柔,带着一种诱哄般的蛊惑:“月月,别倔了。我都知道了,作坊被封了是吧?唉,这政策的风向啊,说变就变,谁能预料得到呢?你一个姑娘家,扛着这么大的摊子,不容易啊…看看,都把自己弄成什么样了?”
他叹息着,仿佛感同身受:“开门吧,让周哥看看你。外面冷,我给你带了点热乎的东西,还有…一条新围巾,港城来的最新款,又软又暖和,配你最合适不过了。”
港城来的围巾?苏晚月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充满嘲讽的弧度。那柔软的羊毛,此刻在她听来,更像是毒蛇吐出的信子,带着致命的甜腻。
“我知道你难过,心疼那些心血。” 周文斌的声音继续传来,像一条冰冷的蛇,试图钻进她崩溃的缝隙,“但人得向前看,是不是?烧了也好,烧了干净,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
他的语调轻飘飘的,却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扎在她最痛的地方。
“听周哥一句劝,”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真诚”,“你这作坊,太小了,根基也太薄,经不起风浪的。靠你自己,还有那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的陆行野?” 他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和挑拨,“难啊!不如…跟我合作?”
周文斌微微提高了声音,抛出了那个精心准备的诱饵:“我那新开的服装公司,正缺一个有想法、有能力的合伙人!场地、设备、资金、销路,我全包了!你只需要带着你的设计才华过来,我们强强联手,做大做强!什么‘晚风’,我们可以一起创造一个更响亮的牌子!到时候,谁还敢小瞧我们苏晚月设计师?”
他的话语充满了诱惑,描绘着一个金光闪闪的前景。仿佛只要她此刻点个头,打开这扇门,接受他“递来的橄榄枝”,所有的困境、查封的屈辱、烧毁图纸的痛苦,都能迎刃而解,她将踏上一条铺满鲜花的康庄大道。
火盆里的火焰渐渐微弱下去,只剩下暗红的炭火,苟延残喘地释放着最后一点热量。办公室里重新陷入半明半暗的昏沉。苏晚月蜷缩在冰冷的地上,周文斌那充满诱惑力的声音如同魔音灌耳,在她耳边嗡嗡作响。
合作?合伙人?更响亮的牌子?
多么美好的蓝图。
可苏晚月的眼前,却清晰地闪过前世周文斌那张虚伪的笑脸,闪过他最后看着自己坠楼时那冰冷的、如同看蝼蚁般的眼神!闪过他一次次“热情”背后设下的陷阱——毒馅饼的原料、歌舞厅的下药、质检的阴招……
这扇门后面,不是橄榄枝,是裹着蜜糖的砒霜!是引她走向另一个深渊的陷阱!他想要的,从来就不是什么合作,而是她这点在夹缝中挣扎出来的、最后的价值,然后像榨干汁水的果子一样,将她彻底抛弃!
一股混杂着恶心、愤怒和彻骨冰寒的战栗,瞬间席卷了她。胃里翻江倒海,她死死捂住嘴,才没有当场呕吐出来。
“月月?考虑得怎么样?” 周文斌的声音再次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催促,“机会不等人啊。只要你点个头,明天,不,今晚!我就能想办法让你从这里体面地走出去,那些查封的机器、布料,也不是不能想办法…你好好想想?”
苏晚月缓缓地、艰难地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沾着灰烬,狼狈不堪。但那双眼睛,在昏暗中,却如同被冰水淬过的寒星,一点点燃起冰冷刺骨的火焰。
她没说话,只是慢慢地、支撑着虚软的身体,扶着冰冷的墙壁,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她的目光,扫过地上散落的、尚未被火焰完全吞噬的图纸碎片,扫过角落里那堆冰冷的碎布头,最后,定格在枕头下那微微凸起的地方。
她一步步,极其缓慢地,走向床边。
冰冷的指尖,带着决绝的颤抖,探入枕头底下。
黄铜的冰冷触感,瞬间传递到指尖,带着一种熟悉的、令人心安的寒意。她紧紧攥住了那把剪刀的握柄,锋利的刃口在昏暗中闪过一道微不可查的冷光。
她将它抽了出来,紧紧握在手里,冰冷的金属硌着掌心,带来一种近乎疼痛的真实感。
然后,她转过身,背靠着冰冷的墙壁,面对着那扇薄薄的、隔绝着毒蛇的木门,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息里,带着火盆的焦糊味,带着灰烬的苦涩,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冰冷决绝。
她的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株在寒风中宁折不弯的野草。
“滚。”
一个字。
声音嘶哑,干涩,像砂砾摩擦,却如同冰锥般,带着淬毒的恨意和不容置疑的拒绝,狠狠砸向门外。
“周文斌,你给我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