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敢动手?!”苏廉又惊又怒,抬手扶正冠冕,便要冲上去还手。
“打的就是你这谗佞小人!”推人的勋贵子弟冷笑一声,攥紧拳头便迎了上去。
顷刻间,原本庄严肃穆的大殿彻底沦为全武行的场地。
文官们挥舞着袍袖,撕扯着对方的衣襟,锦缎被扯出一道道裂口;
武官们虽未佩剑上殿,却个个攥紧拳头,招式刚猛,有人被一拳砸在脸颊,立刻红肿起来;还有人拉偏架,趁着混乱在背后踹上一脚;
更有胆小者躲在人群后,扯着嗓子叫骂,却不敢上前半步。整个朝堂乱成一锅沸粥,桌椅被撞得东倒西歪,竹简帛书散落一地。
殿外的侍卫们见状,立刻握紧手中的长戈,便要冲进来维持秩序。
却见御座上的扶苏缓缓抬起手,眼神冰冷地扫了他们一眼——那眼神里没有怒火,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审视。
侍卫们心头一凛,脚步瞬间顿住,只能眼睁睁看着殿内的闹剧愈演愈烈。
扶苏端坐在龙椅上,面色平静无波,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心底的寒意早已蔓延全身。
他倒要看看,这些食君之禄、担君之责的臣子,究竟能荒唐到什么地步。
“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啊!”
一声悲愤到极致的苍老呼喊,终于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博士淳于越一直颤巍巍地站在前列,花白的胡须因激动而不住颤动,他数次挥动手中的玉笏,声音嘶哑地劝阻“诸位同僚,有话好好说,莫失了君臣之礼”,
可混乱中的众人早已听不进任何劝告,甚至有人在推搡中将他挤到一旁,让他踉跄着险些摔倒。
此刻,他眼睁睁看着这君前失仪、纲常沦丧的一幕,看着昔日庄重的朝堂变成斗殴的市井,气得浑身发抖,胸口剧烈起伏。
他伸出颤抖的手指着那群扭打在一起的官员,老泪纵横,声音破碎:
“礼崩乐坏!礼崩乐坏至此!先帝啊!您创下的基业,您定下的规矩,都被这些人弃之如敝履!老臣…老臣愧对先帝信任啊!”
话音未落,淳于越猛地瞪大双眼,一口鲜血“噗”地喷涌而出,染红了身前洁净的玉笏,顺着玉面蜿蜒而下,滴落在金砖上,绽开一朵朵刺目的血花。
他眼前一黑,身体晃了晃,便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淳于博士!”
“快!传太医!”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混乱的大殿稍稍一滞。
正在扭打的众人停下动作,愣愣地看着倒在地上的淳于越,脸上还残留着未褪的怒意,却多了几分慌乱。
有人下意识地围上去,手忙脚乱地想要搀扶,却不知该如何下手。
御座上的扶苏终于再也坐不住,猛地站起身,脸上素来的平静被彻底打破,取而代之的是显而易见的急切与痛心。
他向前迈了两步,急声道:“速扶淳于博士下去诊治!若有半点差池,唯你们是问!”
太医和宫人早已闻声赶来,慌忙挤进人群,小心翼翼地将昏迷不醒的淳于越抬上软榻,快步向殿外走去。
那抹刺眼的血迹,却依旧留在金砖上,如同一个烙印,刺得众人不敢直视。
大殿内终于暂时安静下来,只留下一片狼藉:
倾倒的桌椅,散落的竹简,还有一群衣冠不整、面色讪讪的官员。
有人拢了拢歪斜的冠冕,帽带垂在颊边却不敢伸手整理;有人悄悄擦拭着袍角的污渍与血迹,指尖不住发抖;
还有人低着头,额角的冷汗顺着脸颊滑落,滴在殿前的金砖上,晕开一小片水渍。
他们这才如梦初醒,意识到自己刚才在君前做了何等荒唐之事——
争吵、斗殴、见死不救,桩桩件件,皆是大逆不道。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低下头,不敢再看御座上的皇帝,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扶苏缓缓转过身,一步步走回龙椅坐下。
他没有立刻发作,甚至没有说一句斥责的话,只是目光冰冷地扫过下方每一个人。
那眼神如同寒冬的利刃,带着刺骨的寒意,从每个人的脸上掠过,让人心头发紧,浑身发麻。
大殿内静得可怕,只剩下众人急促而压抑的呼吸声。
这种沉默,比任何雷霆震怒都更让人心悸,如同一张无形的网,将所有人笼罩其中,让他们喘不过气来。
良久,扶苏终于开口,只吐出两个字,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如同千斤巨石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散朝。”
话音落,他站起身,拂袖而去,龙袍的下摆扫过地面,带起一阵风,却吹不散殿内弥漫的尴尬与恐惧。
蒙毅合上手中那卷已记录得密密麻麻的帛书,小心翼翼地卷好塞进袖中,面无表情地紧随其后,步伐沉稳,目光依旧锐利如刀。
殿内的臣子们依旧僵在原地,没人敢动弹,没人敢说话。
心怀鬼胎者暗自盘算着如何脱罪,胆小者早已吓得浑身冷汗涔涔,而周青臣等老臣,则望着扶苏离去的方向,满脸的痛心与无力。
夜色笼罩下的咸阳宫,廊下宫灯昏黄。
扶苏倚在软榻上,右手拇指反复按压着眉心,指腹碾过舒展不开的褶皱,眼底是掩不住的倦怠——
白日朝堂上的争执像团黏腻的浊气,堵在胸臆间,连呼吸都带着滞涩感。
赵成侍立在侧,丹红色的官袍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
他指尖带着常年握笔的薄茧,正细致地将批阅好的竹简按政务类别码放整齐,
每一卷都对齐了边缘,再将三份加急文书轻轻推到扶苏手边最易触及的位置,文书上还压着一方小巧的玉镇,防止夜风掀起。
“陛下,今日奏报已分类整理完毕,北境军务的调遣方案、关中河渠修缮的预算明细,臣都附上了条陈,标注了关键款项与争议点,请您过目后即可用印。”
他的声音平和如古井,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让人安心的沉稳。
扶苏抬眼,目光掠过那摞码得规整的竹简,又落回赵成脸上。
这位伴了自己多年的臣子,永远这般妥帖,妥帖到让他无需费心。
他轻轻“嗯”了一声,抬手摆了摆,语气里满是全然的信赖,甚至掺着几分不易察觉的依赖:“有劳卿家了。
朕有些乏了,余下的事,你斟酌着办便是。”
自登基以来,赵高先隐后现又彻底放权,朝堂繁杂琐事全靠赵成兜底,他早已习惯将这些头疼事交出去,省心又放心。
赵成躬身应诺,袍角扫过地面无声,默默退到外间的案几旁,重新拿起笔。
狼毫蘸墨的瞬间,他眼角的余光仍留意着内殿的动静,笔下却不停,继续处理那些仿佛永远也理不完的公文。
扶苏却没立刻合眼。他抬手挥退了殿内侍立的宫人,脚步声渐远后,才轻声唤道:“那个涓人,进来。”
少年宦官应声而入,眉眼低垂着,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
肤白得像上好的羊脂玉,双手拘谨地拢在袖中,连呼吸都放得极轻,带着初入宫闱的怯生生的温顺。
扶苏并未吩咐他伺候,只是指了指榻边的矮凳:
“坐吧,说说宫外的事。”
他语气温和,没有半分帝王的威严。
少年起初身子绷得笔直,手指蜷缩在袖中,回答问题时声音都带着微颤,见皇帝只是静静听着,并无不悦,才渐渐放松下来。
话语间提到家乡的麦田,提到村口的老槐树,最后说起那个相依为命的姐姐,
语气里满是自然的亲近,眼底也泛起了细碎的光亮,像藏了颗小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