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铁柱站在巨大的流水线前,眼白布满血丝,下巴上新冒出的胡茬硬如钢针。他粗糙的手掌重重抹了把脸,试图驱散连日鏖战的疲惫,可掌心触及的,是额角不断渗出的黏腻冷汗。
“总工!三号冲压机又卡壳了!” 一个满脸烟灰的年轻工匠跌撞跑来,声音带着哭腔,“铜壳……铜壳废了十几个!”
“慌什么!” 赵铁柱一声低吼,像闷雷滚过车间,他几步跨到机器前,庞大的身躯蹲下,几乎将整个头探进复杂的齿轮传动结构里。一股热浪和机油味扑面而来。他指尖划过一处微微变形的连杆,心头一紧。
“扳手!最大号!” 他头也不回地伸手。
冰冷的工具递到手中,他臂膀肌肉贲张,青筋暴起,猛地一撬一别!嘎吱——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后,机器发出沉闷的嗡鸣,重新运转起来。
“看见没有!是这里!间隙大了半毫!盯死它!每半个时辰检查一次!” 他扔下扳手,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废掉的铜壳,回炉!一分钟都不能浪费!”
“是!总工!” 年轻工匠脸上恢复了些血色,大声应道。
赵铁柱直起身,目光扫过整个工坊。眼前是一条他亲手参与设计、督造的生命线——从熔铜炉流淌出的赤红铜水,在模具中冷却成弹壳毛坯,经过一道道拉拔、冲压、切削,变成闪着暗金色光泽的标准弹壳。另一条线上,熟练的工人们手臂稳如机械,用药勺精准地将黑色流沙般的火药灌入壳内,装上引信,最后用机器牢牢压实底火。
每一个环节,都紧绷得像拉满的弓弦。
可是,不够!还是不够!前线传来的消息像鞭子抽在他心上。古国舰队庞大如乌云,沿海烽燧一日三警。郑知远将军的信使就等在坊外,每一刻都在催问弹药储备。工坊前些日子才遭内奸破坏,虽已抢修,但产能……远远达不到预期。
一股熟悉的、源自父亲死于矿难那日的无力感,再次攫住了他的心脏。他下意识地反复检查身边一台机器底座螺栓是否拧紧,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铁柱。”
一个沉稳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赵铁柱猛地回头,看到林牧之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他依旧穿着那身半旧青衫,上面沾着几点油污,眼神锐利,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主公……” 赵铁柱喉结滚动,想汇报情况,却一时哽住。
林牧之没有催促,他走到流水线旁,拿起一枚刚刚下线、尚带余温的子弹。他仔细掂了掂分量,又对着灯光查看底火的平整度。
“精度和密度,比三天前又提升了一成。” 林牧之放下子弹,看向赵铁柱,“你做到了。”
“可速度……” 赵铁柱拳头攥紧,“还是太慢!郑将军那边……”
“知远兄的压力,我懂。” 林牧之打断他,目光扫过工坊里一张张汗水和烟尘交织的脸,“但你不能先乱。你是这根脊梁骨。” 他拍了拍赵铁柱坚实的后背,“还记得我们最早改进锻打工艺时吗?一把断刀,差点让你垮掉。但现在,你撑起的是整个寒川的国防。”
这话像重锤,敲在赵铁柱心上。他想起当年那个因为兵器断裂而愧疚无比的铁匠,再看看眼前这条轰鸣的流水线,一股热流冲散了些许寒意。
“我……明白。” 他声音低沉。
“不是让你硬撑。” 林牧之话锋一转,指向生产线,“我看了数据,瓶颈在引信装配和最后的质检环节。人工核对太慢。能不能改?比如,在引信安装工位加一个标准卡尺,装不到位自动报警?质检环节,设两道关口,第一道只查外观瑕疵,第二道专测底火击发,分工明确,效率能不能翻倍?”
赵铁柱眼睛猛地亮了!对啊!他怎么就钻了牛角尖,光想着逼工人加快速度,却没从流程上动刀子!
“能!一定能!” 他激动得语速加快,瞳孔微缩,“我这就去改!加卡尺!分质检!老王!老李!过来!主公有了新指令!”
他几乎是吼着召集骨干,瞬间恢复了那股偏执于效率和安全的劲头。
就在这时,坊外传来一阵急促却有序的脚步声。苏婉清带着一队人,抬着几个大筐走了进来。她素雅的裙摆沾了些泥点,发髻有些微散,但眼神清亮坚定。
“铁柱大哥,牧之,你们都在。” 她语速略快,透着干练,“新一批提纯好的硫磺和硝石到了,品质是最高的一等。我还调了五十名识文断字、手脚麻利的妇女过来,经过简单培训,可以马上补充到包装和搬运岗位。”
她身后,那些妇女们虽然有些紧张,指尖攥着衣角,但眼神里都带着一股想要为守家卫国出力的急切。
“婉清姑娘……这……太好了!” 赵铁柱看着那批优质原料和新增的人手,喉咙又是一阵滚动,这次是因为激动。原料是弹药的心脏,人手是加速的血液。
林牧之看向苏婉清,眼中闪过赞赏和暖意。“后勤无忧,前方才能安心。婉清,辛苦你了。”
苏婉清耳尖微微泛红,声调微扬:“分内之事。你们才辛苦。我已经下令,伙食房二十四小时供应热汤热饭,医护人员就在隔壁轮值,绝不能让大家累倒。”
温暖在冰冷的工坊里弥漫开来。
新的流程迅速落实。卡尺安装到位,质检分工明确。新来的妇女们很快融入,手脚麻利地将检验合格的子弹,一排排码进铺着干草的木箱,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效率肉眼可见地提升!打包好的木箱,被健妇们迅速抬出工坊,装上门口等候的马车。车夫一声吆喝,马蹄声疾驰而去,奔向沿海炮台和舰队驻地。
叮当!哐啷!机器的轰鸣、子弹的碰撞、人员的呼喊、马蹄的疾响……交织成一曲激昂的战时生产交响乐。
赵铁柱站在喧嚣的中心,看着重新焕发生机的生产线,看着一枚枚黄澄澄的子弹如同流水般涌出、装箱、运走。他长长吐出一口带着金属味道的浊气,紧绷的肩膀终于微微松弛。
他走到林牧之身边,声音沉稳了许多:“主公,照这个速度,最迟后天拂晓,郑将军要的第一批紧急补给,一定能足额送达!后续的产能,也跟得上了!”
林牧之望向窗外渐亮的天色,黎明的曙光勾勒出远处厂房的轮廓。他点了点头,眼神锐利如初。
“好。让我们的炮,喂饱子弹。”
“让来犯之敌,”
“有来无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