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牧之设立“异域格物研究所”并聘请奥伦特学者讲学的旨意,如同在寒川紧闭的格物之门上推开了一道缝隙。尽管初期的交流伴随着文化冲突与理念碰撞的阵痛,但一道理性的光芒,已然照进了寒川科技发展的路径之中。然而,寒川的决策者们深知,仅仅“引入”和“聆听”是远远不够的。奥伦特帝国那套建立在严密逻辑、系统实验和数学推导基础上的知识体系,对于习惯以经验积累、实用导向和师徒传承为主的寒川工匠传统而言,是一场深刻的思想革命。如何将外来的先进知识,真正转化为自身血脉的一部分,进而实现超越,成为摆在寒川面前最紧迫的课题。这个过程,被林牧之精辟地概括为 “吸收、消化、再创新”。
格致学院内,新挂牌的“异域格物研究所”成为了这场静默革命的前沿阵地。起初,气氛并不融洽。奥伦特学者阿尔贝托爵士的讲座,虽然吸引了大量好奇的寒川学子和技术官员,但听懂者寥寥,质疑者众多。
一次关于“力学原理与机械效率”的讲座后,一位资深的老匠师鲁大锤(曾参与蒸汽机研发)忍不住站起来,瓮声瓮气地反驳:“爵士先生,您说的这些‘杠杆原理’、‘力矩计算’,听起来头头是道。可俺们造水车、修器械,靠的是祖传的手艺和多年的经验!一搭眼,一掂量,就知道哪里该加劲,哪里该减料。您这又是画图又是算数,费半天劲,还不如俺老师傅一锤子敲得准!”
阿尔贝托爵士并未动怒,而是耐心地通过译官解释:“老师傅,您的经验非常宝贵。但经验有其局限,它无法告诉您为什么这样设计最优,也无法保证每次复制都能达到同样效果。而数学和原理,是放之四海而准的规律。掌握了它,您不仅能优化现有设计,更能创造出前所未有的新机械。比如贵国的蒸汽机,若能用热力学原理计算热效率,用材料力学优化气缸壁厚,其功率和寿命,或许能提升三成以上。”
鲁大锤将信将疑,但“提升三成”这个说法打动了他。陈烁在场,立刻抓住这个机会,对鲁大锤和众工匠说:“鲁师傅,爵士所言非虚。我寒川技艺,好比一把锋利的宝刀,但缺了一本精妙的刀谱。奥伦特的学问,便是这刀谱!我等当以我之宝刀,习彼之刀谱,方能人刀合一,无坚不摧!” 他当场决定,成立一个由鲁大锤等经验丰富的老匠师和赵清远等年轻学者组成的“蒸汽机原理攻关小组”,请阿尔贝托爵士担任顾问,尝试用奥伦特的力学和热学知识,对“盘龙四号”进行系统性分析。
这个过程异常艰难。老匠师们习惯的“手感”和“经验”,很难转化为精确的数字和公式;而年轻学者们对原理的理解,又缺乏实践的印证。争论和磨合时有发生。但陈烁坚持要求:“不仅要知其然,更要知其所以然!” 他们从最基础的测量开始,制作了标准的量具(如游标卡尺的雏形),精确测量每一个零件的尺寸;他们设计了简单的实验,测量不同压力下的蒸汽温度、气缸的膨胀系数;他们甚至尝试用几何方法计算连杆的最佳传动比。
数月后,当第一份基于原理计算和实验数据优化后的“盘龙五号”蒸汽机设计图纸出炉时,鲁大锤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标注和计算过程,虽然仍觉头晕,但不得不承认,这套新设计在结构合理性和材料使用效率上,确实远超他们以往凭经验摸索的方案。他挠着头,对陈烁叹道:“陈大人,以前俺觉得俺这双手就是尺子,现在才知道,天地间还有更准的尺子啊!这学问,俺老鲁……服了!”
这只是“吸收”阶段的一个缩影。在算学领域,格致学院的博士们开始系统学习奥伦特的代数和几何体系,发现其符号化和公理化的方法,在解决复杂问题时远比传统的算筹和文字描述高效。在天文地理方面,尽管“日心说”仍让许多学者难以接受,但其基于观测和数学推导的方法,开始动摇一些固有的观念。甚至是在医学上,奥伦特基于解剖学的精确人体结构图,也让药石司的医师们大开眼界,开始反思传统医学中一些模糊的经验描述。
然而,寒川的智者并未止步于简单的“吸收”和模仿。林牧之在听取陈烁关于初步进展的汇报后,意味深长地说:“陈爱卿,引进之学,如同食材,直接生吞活剥,必难消化,甚至反受其害。须得以我之脾胃,化其精华,去其糟粕,方能强身健体。”
“消化”的过程随之展开。寒川的学者和工匠们开始尝试将奥伦特的学问与寒川的实际需求和已有技术基础相结合。例如,在学习奥伦特的几何学时,他们并非全盘照搬,而是着重研究与机械制图、大地测量、弹道计算等实际应用紧密相关的部分,并尝试用寒川的文字和符号体系进行部分改造,使其更易于理解和传播。在医学上,他们并未抛弃博大精深的传统医药学,而是尝试将奥伦特的解剖知识作为补充,用以更精确地理解经络穴位、解释药石生效的原理,走一条中西结合的道路。
最重要的突破,发生在“再创新”的层面。当寒川的精英们初步掌握了新的思维工具后,他们开始迸发出惊人的创造力。
在“异域格物研究所”的一次研讨中,年轻学者赵清远在深入研究了奥伦特的水力学和材料力学后,结合寒川在水利工程上的丰富经验,提出了一个大胆的构想:“爵士先生,诸位同僚,奥伦特之学重理论计算,我寒川之长在工程实践。我们是否可以将两者结合,利用力学原理,设计一种全新的、效率更高的水轮机构型,不仅用于驱动磨坊,或许还能为未来的大型机械提供更稳定的动力?”
这个想法得到了阿尔贝托爵士的赞赏。双方学者和工匠通力合作,经过反复计算、模型试验和实地修改,最终真的研制出了一种理论效率比传统水车高出近四成、结构更稳固的“复合式斜击水轮机”。这项成果,既运用了奥伦特的原理,又融入了寒川的工艺智慧,是名副其实的“再创新”。
另一个例子来自军事领域。大将军郑知远在了解了奥伦特基于数学的弹道学后,敏锐地意识到其价值。他找到陈烁:“陈大人,以往火炮射击,全凭炮手经验,误差极大。若能将这弹道学问用于我‘雷龙炮’,制成射表,让炮手按表操作,岂非能大大提升命中率与射程?”
陈烁立即组织人手,在极端保密的情况下,结合“雷龙炮”的具体参数和大量实弹射击数据,开始编制世界上第一份系统化的炮兵射表。这项工作繁琐至极,但一旦完成,将使寒川炮兵的战斗力产生质的飞跃。
林牧之在视察格致学院时,看到了水轮机模型和正在编制的射表草稿,龙颜大悦。他对随行的重臣们说:“诸卿请看,此乃‘吸收、消化、再创新’之真义!奥伦特之学,如同催化剂,激发了我寒川自身之潜力!我等非是鹦鹉学舌,而是以其为师,以我为主,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异域格物研究所”的成功实践,迅速被推广到工造总局的各个领域。一种新的风气逐渐形成:重视数据、强调原理、鼓励基于理论的创新。寒川的科技发展,开始从“经验驱动”向“理论与经验双轮驱动”转变,根基变得更加扎实,后劲也更加充沛。
当阿尔贝托爵士结束讲学期满,准备回国时,他由衷地对陈烁感叹:“陈大人,贵国学者与工匠的学习能力和创新精神,令我深感敬佩。你们并非简单模仿,而是在理解的基础上,走出了自己的道路。假以时日,寒川的格物之学,必将在世界舞台上大放异彩。”
陈烁谦逊而自信地回答:“爵士过奖。寒川有海纳百川之胸怀,亦有自强不息之志。学问无国界,但科技强国,任重道远。今日之交流,仅是开端。期待未来,你我两国能于更高处,再见。”
送别了奥伦特的学者,寒川的科技界进入了一个内部深耕、积蓄力量的新阶段。吸收、消化、再创新的过程,如同给寒川这棵科技之树施下了最肥沃的养分,使其根系更深,枝叶更茂。为即将到来的、更加激烈的科技竞争和国力博弈,奠定了无比坚实的基础。寒川的崛起之路,因这次被迫的开放与主动的融合,而变得更加不可阻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