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弃篮球场那个模糊晃动的阴影，像一枚生锈的铁钉，深深楔入了沈青的脑海。接连几天，那瞬间的惊悸感都挥之不去，让她走在厂区的任何角落，都感觉仿佛有一双无形的眼睛在暗处窥视。
是巡逻队偶然经过？是其他同样心怀秘密的人？还是……赵副科长布下的网，已经悄然收紧？
她无法确定，只能将这份陡然升级的警觉，融入到“静默观察者”的角色之中，变得更加谨慎，更加滴水不漏。她严格按照指令，只在周三和周六晚九点后接近废弃篮球场，行动更加飘忽，路线绝不重复，投递完加密的回执（内容仅限于Gx-12数据复核的常规进展，以及孙主任依旧低调但未发现明显异常的状态）便迅速离开，不再做任何多余的停留。
日子在表面的平静与内心的暗涌中滑过。Gx-12材料的后续测试在吴工的主持下，进展缓慢而严谨，所有存疑的数据点都被反复验证，新的工艺参数也在逐一摸索。厂里似乎下定决心要彻底摸清这款材料的底细，消除一切隐患。
沈青作为吴工的助手，全程参与其中。她扎实的技术功底和沉稳细致的作风，愈发得到吴工的倚重。一些更核心的计算和图表绘制，也开始交到她的手上。她像一颗被投入深水的石子，正凭借自身的重量，缓慢而坚定地沉向信息的更深处。
这天周六，傍晚时分，天空又飘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给闷热的山林带来一丝凉意。沈青在食堂简单吃过晚饭，没有直接回宿舍，而是绕道去了厂里的开水房打水。这是她观察环境、捕捉信息的习惯路径。
就在她提着暖水瓶，走在湿漉漉的、反射着路灯昏黄光晕的水泥路上时，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前面的岔路口快步走过，没有打伞，深蓝色的中山装肩头已经被雨水洇湿了一片。
是孙主任！
他低着头，步履匆匆，方向却不是回生活区，而是朝着厂区更偏僻的东侧走去——那边除了废弃的篮球场，还有几栋早已停用的老仓库和一片不大的杉树林。
沈青的心跳漏了一拍。这个时间，这个天气，他去东边做什么？联想到之前曾看到他似乎在篮球场附近徘徊，一种强烈的直觉攫住了她。
她没有丝毫犹豫，立刻闪身躲进路旁一棵大樟树的阴影里，放下暖水瓶，目光紧紧锁定着孙主任逐渐远去的背影。雨水顺着树叶的缝隙滴落，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肩头，带来冰凉的触感，却无法冷却她此刻沸腾的血液。
机会！一个可能揭开孙主任真实面目的机会！
“静默观察者”的指令是观察和记录，而非主动追踪。但眼前的情况，似乎超出了常规观察的范畴。孙主任此刻反常的行踪，极有可能与“信天翁”未断的联络有关！
去，还是不去？
跟上去，风险巨大，一旦暴露，后果不堪设想。
不跟，可能错失关键线索，放任危险在眼皮底下继续滋生。
仅仅几秒钟的挣扎，沈青便做出了决定。她不能放过这个机会。她将暖水瓶往树根下又挪了挪，确保不那么显眼，然后拉起外套的兜帽，低下头，借着路边树木和建筑的阴影，如同一个幽灵，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雨丝细密，提供了天然的掩护，但也让跟踪变得困难，需要时刻注意脚下的声响和保持更远的距离。孙主任似乎心事重重，走得很快，并未留意身后。他穿过空旷的篮球场（沈青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他走向那个篮球架），径直走进了那片黑黢黢的杉树林。
沈青停在树林边缘，深吸了一口带着泥土和草木清香的潮湿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树林里更加昏暗，跟踪的难度倍增。她辨认了一下方向，选择从侧面迂回，借助粗大的树干隐藏身形，小心翼翼地潜了进去。
林中光线晦暗，只有雨水敲打树叶的沙沙声。她屏住呼吸，竖起耳朵，努力捕捉着前方的动静。走了大概几十米，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干缝隙，她看到孙主任停了下来，站在林间一小块相对空旷的地方，正不停地抬手看表，显得焦躁不安。
他在等人！
沈青蜷缩在一棵巨大的杉树后面，心脏在胸腔里擂鼓。冰冷的雨水顺着脖颈流进衣服里，她也浑然不觉。目光死死锁定着孙主任的方向，不敢有片刻偏移。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充满了煎熬。林中除了雨声，再无其他。
就在沈青几乎要怀疑孙主任是否只是出来散心时，另一个身影，从树林的另一个方向，悄无声息地走了过来。
那人穿着一件深色的雨衣，帽檐压得很低，完全看不清面容，只能从走路的姿态判断，应该是个男人。
孙主任看到来人，立刻迎了上去，两人迅速靠近，低声交谈起来。雨声干扰了听觉，沈青距离又远，完全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她能看到孙主任的情绪似乎很激动，不时做着手势，而那个雨衣男人则相对冷静，只是偶尔点头或简短回应。
他们在交易什么？情报？指令？
沈青心急如焚，恨不得能再靠近一些。但她知道，再往前，暴露的风险将呈几何级数增加。
就在这时，那个雨衣男人似乎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巧的、方方正正的东西，递给了孙主任。孙主任接过，快速塞进了自己的内衣口袋。
是胶卷？微型胶片？还是……？
没等沈青看清，交接似乎已经完成。雨衣男人不再多言，转身便沿着来路快步离开，迅速消失在密林深处。
孙主任站在原地，看着那人消失的方向，呆立了几秒钟，然后也猛地转身，朝着沈青这个方向走来！
沈青心中大惊，立刻将身体紧紧贴在粗糙的树干上，屏住呼吸，连心跳声都觉得震耳欲聋。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只能依靠听觉来判断孙主任的靠近。
脚步声越来越近，踏在积满落叶的湿软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沈青甚至能闻到空气中隐约传来的、属于孙主任的那股烟草味。
他会不会发现自己？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孙主任的脚步声却突然转向，从距离她藏身之处只有几米远的一条小径岔开了，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被雨声吞没。
沈青依旧紧贴着树干，一动不动，直到确认孙主任确实已经走远，林中再无异响，她才缓缓松开了紧握的拳头，发现掌心已经被自己的指甲掐出了深深的印痕，一阵刺痛。
她靠着树干滑坐在地上，冰冷的雨水和巨大的后怕让她浑身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刚才那一刻，她与暴露几乎只有一步之遥。
但冒险是值得的！
她亲眼看到了孙主任与神秘人的接头！看到了情报（或物品）的传递！这几乎坐实了孙主任与“信天翁”组织存在联系！胡专家可能只是摆在明面上的棋子，而孙主任，这个看似受到牵连、变得低调的实验室负责人，才是更深层、更隐蔽的“影子”！
这个发现，至关重要！
她必须立刻将这个情报传递出去！
她挣扎着站起身，顾不得浑身湿透和冰冷的寒意，沿着原路，更加小心地退出杉树林。她没有去拿那个放在树下的暖水瓶，现在任何不必要的停留都可能带来风险。
回到宿舍，她反锁上门，靠在门板上，急促地喘息着。冰冷的湿衣服黏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颤，但她的内心却如同燃烧着一团火。
她迅速脱下湿衣，用干毛巾胡乱擦了几下，换上一套干净的工装。然后，她坐到桌前，铺开纸笔。
不行！不能再用密码写长篇报告！孙主任刚刚与上线接过头，此刻厂内外的警戒级别可能正处于最高点。任何不寻常的信息传递，都可能被拦截或触发警报。
“静默观察者”指令要求暂不采取主动行动。但眼前的情报，已经超出了“观察”的范畴，属于“紧急且极其重大”！
她想起了新的指令中，关于紧急信号的说明——在非投放时间于死投点放置一枚白色鹅卵石。
白色鹅卵石……厂区小溪边有很多。
这是目前风险相对最低，也能最快引起组织警觉的方式！
她看了一眼窗外，雨还在下，夜色浓重。距离常规的投放时间还有几个小时。她等不了那么久！
下定决心，她再次穿上外套，将兜帽拉低。这一次，她没有丝毫犹豫，如同融入夜色的水滴，悄无声息地溜出了宿舍楼，朝着厂区东侧那条穿过杉树林边缘的小溪走去。
雨夜提供了最好的掩护。她很快在小溪边找到了一枚大小适中、颜色醒目的白色鹅卵石，冰凉滑腻。她将其紧紧攥在手心，然后朝着废弃篮球场的方向潜行。
这一次，她更加警惕，每走几步都会停下来，仔细观察周围的动静，确认没有那双想象中的“眼睛”。
终于，废弃篮球场那模糊的轮廓出现在雨幕中。她伏低身体，借助荒草的掩护，如同猎豹般匍匐前进，靠近了西北角的第三个篮球架。
四周寂静，只有雨声。她快速蹲下身，将手中那枚冰冷的白色鹅卵石，稳稳地放在了底座缝隙的入口处，做了一个不易察觉的标记。
做完这一切，她立刻起身，准备撤离。
然而，就在她转身的瞬间，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如同鬼魅般，在她身后极近的距离响起，穿透淅沥的雨声，清晰得令人毛骨悚然：
“沈青同志，这么晚了，雨又这么大，你在这里找什么？”
沈青的血液，在这一刻，彻底冻结。
她僵硬地、一点一点地回过头。
惨淡的月光勉强穿透雨幕，勾勒出赵副科长那张没有任何表情的、如同岩石般冷硬的脸。他就站在她身后不到五米的地方，不知已经在那里站了多久，仿佛他一直就是这片阴影的一部分。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她那张瞬间失血的脸上，然后，缓缓下移，落在了她刚刚放置了白色鹅卵石的篮球架底座缝隙处。
（第九十八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