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一中的校门,第一次看上去挺吓人。
两个大柱子,刷得雪白,上面蹭满灰尘,一块蓝底白字的牌子横在上头:“xx镇初级中学”,底下还写着一行金字校训——“志存高远,脚踏实地”。
我一抬头,就对上那几个字。
——脚倒是踏地,心有点虚。
门口一早就挤满了人,背蛇皮袋的、拉小行李箱的、拎着大编织袋的,家长脸上都挂着同一种表情:嘴上说“去了好好读书啊”,眼神里写着“这一趟钱不白花吧”。
我妈一路碎嘴:“那边老师要是打你,你就回来告诉我。”
我爸补一句:“老师不打你,你也别打老师。”
“我看他那胳膊,打不过。”旁边一个大婶插了一句,顺便看了一眼我破鞋。
我低头看自己——
干洗过一次的旧t恤,领口有点松;牛仔裤洗得发白,膝盖那块有一小块补丁;脚上那双运动鞋,是村里亲戚从城里表哥那里转手给我的——鞋底有点磨,但勉强能看。
放在古柳,这是“打扮挺新”的水平,放在镇一中,一眼能看出是“用过的城里货”。
“你东西少拿一点。”我妈最后还不放心,“别让人家觉得我们家穷。”
我看了一眼身边那个拖着三个箱子、外加一个小凳子的城里男生,心想——
少拿一点也没法不让人看出来。
1
报到完,班主任带我们去宿舍。
“男生这边,六人间。”班主任是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走路带风,“床位按名单排,不要抢。”
宿舍楼一股潮味,还没走近,就闻见厕所那边飘来的酸爽。
“哎呀妈,这味儿……”前面一个女生捂住鼻子。
“忍三年就好了。”有老生路过,拍了拍栏杆,笑得很真实。
我们那间宿舍在三楼,门一推开,先看见一排铁架床,床板是木板,墙上贴着几条已经卷边的标语,字迹还挺鸡血:
“自律给我自由。”
“今日不肯埋头,明日何以抬头。”
床上铺的被子风格各异:有城里娃家里帮叠得四四方方的“豆腐块”,也有跟我一样卷成一团的“家常版”。
“哎,你看他那被子。”有人小声说,“一看就是农村铺法。”
“我们都农村的,还好意思笑。”旁边有人回怼。
笑声一片。
我把东西放到指定床位——靠门下铺。上铺已经有人铺了花花绿绿的被套,还挂了个小风扇,看起来不像新生。
“我住上边。”一个声音从门口懒洋洋飘进来,“让一让。”
我抬头,看见一个单眼皮男生,眼睛不算大,但眼皮明显没睡醒。
他肩上斜挎一个旧书包,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里面只有两件衣服和一包方便面。
“你是?”我问。
“崔东,”他说,“崔大宝他们都这么叫。”
他把东西往床上一扔,整个人“嗵”地一声坐在我床边,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你就是那个古柳来的?”
“你咋知道?”
“你口音一出来,整个屋都知道。”
其他几个男生笑了。
“你们村是不是就在大路那个弯那边?”崔大宝随口问,“听说那边前阵子出过事。”
我心里一紧:“哪儿没出过事。”
他看我一眼,也没深究,“行,反正以后一个屋了,你打呼噜大点声,我就踹你床板。”
“你先别睡死了砸下来。”
“放心,我命硬。”他说完,又补了一句,“不过没你硬。”
我愣了一下:“你咋知道我命硬?”
“开学前,班主任在老师群里念名单,说‘今年有个古柳的娃考得不错’。”他打着哈欠,“我猜就是你。”
“哦。”
——命硬这两个字,从村里被扛到镇上,连中间路费都没花。
2
上完宿舍适应课,正式上课那天下午,第一节就是语文。
一群刚从小学升级上来的初一新生,还没完全从“暑假脑”切回“开学脑”,教室里比集市还吵。
有人在比谁的书皮好看,有人在讨论哪家炸串好吃,还有人已经开始互加qq。
“安静。”
门口传来一个不高但是很清晰的女声。
声音没有特别大,但像一根细针,扎穿了噪音。
教室瞬间安静了两三秒。
我们齐刷刷看过去。
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站在讲台上。
头发扎得很紧,像她自己这一天都没打算放松,身上是很普通的素色衬衫和长裤,脚上穿一双平底鞋。
她看起来不是那种“漂亮老师”,也不是电视剧里那种温温柔柔的班花型,更像——“一张被复印过很多次的生活”。
她把课本往讲台上一放:“我是你们的语文老师,姓杨,叫杨静。”
她目光从前排往后扫,停在最后两排的时候,明显顿了一瞬。
那一瞬,我有种错觉——她好像在看档案。
“我先说一句丑话。”她开门见山,“你们大部分人,三年后,还是会回村种地,或者在镇上打工。”
教室里有短暂的愣住。
“谁跟你说只要考上镇中,就一定能改变命运的?”她往黑板上写下几个字:“起点不等于终点”,“这话很鸡汤,但鸡汤也得看锅和火。”
“你们家里有没有地?有没有关系?有没有钱?这些都不说。就说你们自己——”
她敲敲讲台,“三年后能不能坐在更大的教室里听比我啰嗦得多的老师讲课,就看你们现在听不听得进去。”
前排有城里娃悄悄撇嘴,小声说:“这么一上来就泼冷水。”
“你们呢?”她突然问,“有谁觉得自己肯定能考出去的,举个手。”
教室里沉默。
英雄不见得多,但怂人不少。
大部分人把手按得死死的,生怕举手就被点名考试。
我心里闪过“考出去”三个字,又想到村口那条路、祠堂那只碗、记账本里的那些名字,手指动了动,最后也没举。
——我不敢在这种场合对“考出去”发誓。
杨静似乎一点也不意外,点点头:“很好,大家都很诚实。”
她翻开课本:“好,既然诚实,那就从第一个课文开始,老老实实读。”
3
“来,后排的同学先来。”
老师的目光在后排晃了几下,停在我身上。
“你,古柳的那位。”
我心里“咯噔”一下:上来第一节课就点名?
“站起来。”她淡淡,“从这一段开始读。”
我慢吞吞站起来,感觉椅子腿跟我一样不太情愿。
课文是《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我小学刚学过一遍——那会儿老师讲鲁迅先生小时候抓鸟、偷看美女洗澡,讲得很开心。
现在再看,字还是那些字,气氛不太一样。
我深吸一口气,开始读:“我……家的后面有一个很大的园……”
两句还算顺。
读到“冬天的雪”,我下意识把“冬天”读成“dong天”,土味儿往外窜。
有几个同学憋不住,“噗”地笑出声。
笑声像火星,一点就着。
“哈哈哈,他口音好重。”
“听着像我奶说话。”
“山里来的就是不一样。”
前排有城里娃回头看我,眼神里写着“人类学观察样本”。
笑声越来越大,我耳根子直接烧起来。
我本来就紧张,一紧张,节奏全乱。
“油蛉在……在……这里低唱,蟋蟀们在这里弹琴。”
“‘这里’念成‘这儿里’了啊。”有人小声学我。
我读到“躲在树后面看美女洗澡”那句,脑子里突然闪过我们河边洗衣服的大婶,节奏彻底崩了,突然断在中间,成了两个毫不相关的字。
一片哄笑。
那一刻我特别想把头往课本里塞,把整个人卷成书角。
“笑什么?”
杨静开口了。
她没拍桌子,也没吼,只是把粉笔放下,目光扫了一圈。
“笑他普通?”她问,“你们也别忘了——你们也很普通。”
教室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安静得我都能听见隔壁班板凳挪动的声音。
“你们笑别人口音土,自己写作文的时候‘的地得’都分不清。”她冷冷,“笑别人紧张,你们自己上台回答问题脚都抖。”
她指了指书本:“这一课你们上学期刚学完,刚才我让大家背第一段,没一个人敢举手。”
她话里没有明显的凶,但每一个字都像在揭短。
我站在那儿,脸还是红的,只是心里那点“被全班围观的羞耻感”被冲淡了一点——
至少,她不是拿我当笑料,而是在拿大家一起垫背。
“继续。”她看向我,“你读完。”
我深吸一口气,把后半段尽量读完整。
最后几个字总算没再咬到自己舌头。
“坐下。”她说,“以后多读几遍,嘴习惯了就顺了。”
她声音很平静,没有那种“老师鼓励你”的温柔,只是一句客观事实。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反而舒服了一点。
——至少有人把这事当“练习问题”,不是当“笑话素材”。
4
下课铃响,大家一窝蜂往外冲。
“喂,你刚才那口音,太有画面感了。”崔大宝拍我一下,“以后老师要是讲《背影》,你来读,我肯定能哭出来。”
“滚。”
“真心的。”他笑得见牙不见眼,“山里来的有山味。”
“你才山味。”
我们斗了两句嘴,他又打了个哈欠:“我先去睡一会儿,下午数学课要是点名,你帮我踢两脚桌子。”
“你那是睡觉还是冬眠?”
他摆摆手,晃出教室。
我正准备跟着出去透口气,前排传来一句:“古柳的同学,老师叫你去一下办公室。”
喊话的是课代表。
我心里一沉。
——开学第一天就被叫办公室,从来不是好兆头。
5
语文办公室在走廊尽头,门半开着,里面放着好几张桌子,桌上摞着一摞一摞作业本、教案、茶杯。
杨静坐在靠窗那张桌子前,戴着一副旧框眼镜,正低头看一堆试卷。
窗户开着,风把她桌上的稿纸吹得微微翘起一角。
“老师。”我小声叫了一句。
“进来。”她头也没抬。
我站在桌前,不知道手往哪儿放,只能抓住自己裤腿。
过了一会儿,她从那堆试卷里抽出一张,放到桌面上,指尖在右上角点了一下:“这张是你的。”
我低头一看——
是我们刚报到那天做的摸底试卷。
语文总分120,我考了——
104。
这个分数,说不上天才,但对一个平时作文都是“今天风和日丽”的乡下娃来说,已经有点离谱了。
尤其是选择题,全中。
那天做题的时候,我本来就是抱着“蒙一下试试”的心态,结果题目一个个往正确答案上撞。
蒙到后面我自己都想笑:这也太配合了。
现在这一张卷子红笔写着分数,摆在杨静桌上。
“老师,我……”
我刚想辩解,她抬起头打断我。
“你这分数。”她说,“看着像抄来的。”
语气平静,像在说天气。
脑子里阿峰的脸、祠堂的碗、记账本上的那几行字一起往上冲。
——某种意义上,这分还真不像我一个人挣的。
“我没有抄。”我条件反射,“我们那一排中间隔得很远。”
“我没说你抄谁。”她摘下眼镜,放在一边,“我说的是——看不出‘你’在哪儿。”
她用笔点点卷子:“选择题全对,填空只错一空,翻译基本到位,作文……”
她停顿了一下,翻到作文那页,“‘我的家乡’。”
“你写柳树、河、稻田,写蚂蚱、牛粪、知了,细节很多。”
她抬头看我:“这篇我信是你写的。”
“前面那一大串标准答案,我暂时不信。”
我愣住了。
她接着说:“不是说你一定抄,是说——以我看过的卷子经验,这种‘前面像一本参考书,后面像你奶’的组合,很容易翻车。”
“我……”我张嘴,又不知道要解释什么。
难道跟她说:“老师,我没抄人,我顶多算抄了点天意”?
她把卷子推到我面前:“你以前语文成绩怎么样?”
“中等偏上吧。”我老实,“有的时候看运气。”
“哦。”她并不惊讶,“那大概率就是运气突然好了一回。”
“老师你不信运气?”我忍不住问。
“我信。”她淡淡,“我特别信。”
她把卷子收回去:“我信运气在短期内能让一个人高一截,但我更信——它迟早会要回来。”
这话,说得我心里一下子空了一块。
她又补了一句:“不过你也别太紧张。”
“紧张啥?”我嘴硬。
“我没去告你‘有作弊嫌疑’。”她说,“我就留个心,以后多看几次你,是不是每次都这么有运气。”
她站起来,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或者——你会不会一直这样高开低走。”
“……”
“你可以当我在吓唬你。”她拿起卷子,“反正我当老师这么多年,看见过太多一开始考得好、后来掉下去的人。”
“那老师,你觉得我是哪种?”我鬼使神差问了一句。
她看着我,眼神里没什么温度,但也不是讨厌。
“我现在只知道一点。”她说,“你今天在课堂上读得一塌糊涂,比很多人要差。”
“但是——”她顿了一下,“你至少没装作自己很厉害。”
她把卷子塞回那一叠里面:“明天上课前,你提前十分钟来教室,把第一课再读三遍给自己听。”
“给自己听?”
“对。”她说,“不是给我听,是给你自己听,让你习惯一下你自己的声音。”
“至于你那一百零四分——”她把眼镜戴回去,“我会盯着,看看它是运气泡沫,还是命硬本钱。”
我站在原地,觉得自己像个刚被银行审核过贷款的人。
“好了,出去吧。”她低头继续改卷,“别挡风。”
我推门出去,走廊里风一下子冲进来,把她桌上的几张试卷吹得角翘了翘。
她伸手压了压,头也没抬。
我站在走廊上,手抠着墙皮,心里想着她刚刚那句——
“我会盯着。”
——
然后呢?
晚上回宿舍,自习时我打开那本小破本,翻到最后一页,犹豫了一下,在角落写了一行小字:
“xx年x月x日,镇一中摸底语文,104分。
注:被杨静怀疑是运气。”
写完,我自己看了一眼那句“怀疑是运气”,没忍住,在后面添了三个小字:
“——确实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