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铎大军的退却,并未在武昌城引起持续的狂欢。当最初的激动与宣泄过后,巨大的疲惫与更沉重的现实,如同潮水般涌来,淹没了这座刚刚经历血火洗礼的城池。
空气中依旧弥漫着混杂的气味——硝烟的辛辣尚未散尽,血腥气顽固地渗透在城墙砖石的缝隙里,药材的苦涩从各处临时征用的医馆中飘出,而最刺鼻的,则是堆积如山的尸体开始腐烂后,那无法掩盖的、甜腻中带着腐朽的恶臭。时已入夏,天气渐热,若不及时处理,恐生大疫。
林慕义站在帅府二层的露台上,望着城中几处升起的浓密黑烟。那不是敌袭,而是在焚烧清军遗留的尸体。至于己方阵亡将士,正由专人登记造册,集中火化后,骨灰将暂存于新辟的“忠烈祠”内,待日后立碑安葬。民夫的尸体,则需家属认领,无人认领者,亦集中处置。每一项工作,都繁琐而沉痛。
“初步统计出来了。”陈忠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难以掩饰的嘶哑和疲惫,他手中捧着一卷厚厚的文书,眼眶深陷,“此战,我军阵亡将士,四千三百七十六人,重伤致残,八百九十一人,轻伤……几乎人人带伤。城中协助守城之民壮、丁口,死伤亦逾两千。”
林慕义沉默地接过文书,指尖拂过那些冰冷的数字,每一个数字背后,都是一条曾经鲜活的生命,一个破碎的家庭。他仿佛能听到城墙下的呐喊,看到缺口处的血肉横飞。
“清虏遗尸,经初步清点,超过八千具,伤者应数倍于此。多铎此番,可谓伤筋动骨。”陈忠补充道,试图寻找一丝安慰。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更何况,我们损失的都是难以替代的老兵和精壮。”林慕义合上文书,声音低沉,“城中房舍损毁情况如何?百姓存粮还能支撑多久?”
“东城靠近缺口处,房舍损毁严重,需重建者三百余户,不同程度受损者近千户。百姓存粮……战时已实行配给,加之清虏围城月余,城外农田荒废,秋收无望。目前官仓存粮,若维持最低配给,仅能支撑两月。除非……”陈忠顿了顿,“除非能尽快从湖南、四川购粮,或者,恢复与郑家的海贸,换取南洋米粮。”
钱,粮,人。永远是战后最棘手的问题。
“知道了。”林慕义揉了揉眉心,“抚恤银两,必须足额发放,分文不得克扣!此事由你亲自督办,周正(考功司)协助,若有贪墨,无论何人,立斩不赦!”
“是!”陈忠凛然应命。
“另外,以我的名义,发布《劝耕令》。鼓励百姓尽快返乡,整饬田地,补种些生长周期短的菜蔬豆薯。官府可借贷种子、农具,并宣布,凡返乡垦殖者,免除明年夏税。”林慕义思路清晰地布置着,“还有,匠作营除继续赶制军械、修复城防外,分出一部分人手,帮助百姓修缮房屋。所需木石,可优先从清理战场废墟中获得。”
他必须让这座城池,这台庞大的战争机器,尽快从战时状态转向恢复与重建。
这时,王五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露台入口。
“帅爷。”王五躬身行礼,他的脸色比陈忠好不了多少,眼中有满布血丝,但眼神依旧锐利如鹰隼。“城内暗桩清理了一批,多是些左良玉旧部心怀怨望者,或与城外有勾结嫌疑的士绅,已按律处置。只是……人心初定,难免仍有宵小潜伏。”
“嗯,继续盯着。”林慕义点头,“清军撤退路线确认了吗?”
“确认了。多铎主力分两路,一路沿江东返,似回安庆方向;另一路向北,经黄陂、麻城,退往河南。看其态势,短期内应无力再组织对湖广的大规模攻势。不过……”王五话锋一转,“据河南方面线报,李定国部确实活跃起来,趁多铎退兵,袭取了几处州县,声势不小。另外,南京那边(弘光朝廷),似乎对我们在武昌站稳脚跟……颇有微词。”
林慕义冷哼一声:“马士英、阮大铖之流,守不住江南半壁,对我们却能耐不小。不必理会他们。李定国那边……保持接触,但暂不深交,此人雄才大略,亦非甘居人下者。”
正说话间,亲兵来报,水师黄得功与负责军械的赵铁柱一同求见。
黄得功一进来便大声道:“帅爷!水师弟兄们清理江面,捞起不少清虏丢弃的完好军械,还有十几门没来得及毁掉的佛郎机炮!这下可补充不少!”他脸上带着胜后的兴奋,但眼神深处也有一丝挥之不去的哀伤,水师此战亦有损失。
赵铁柱则更关心技术问题,他闷声道:“帅爷,缺口处清虏爆破点的痕迹,属下仔细看过了。其药室构筑、火药填装颇有章法,威力远超寻常。若非我们 countermine 及时炸塌了他们一条主地道,后果不堪设想。我们……我们的火药配比和爆破技术,也需改进。另外,新炮的射程和精度数据,战时记录已初步整理,有些参数需要调整。”
听着属下们汇报着各项事务,林慕义心中稍安。这个团队,历经磨难,已然更加成熟,各司其职,无需他事必躬亲。
“做得都好。”他肯定道,“黄帅,缴获的军械登记造册,优先补充水师和城防军损失。铁柱,技术改进之事,由你全权负责,需要什么,直接向陈忠申报。”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眼前这几位核心班底,语气变得格外郑重:“此战,我们胜了,胜得惨烈,胜得侥幸。但诸位需知,守住建制,恢复民生,积蓄力量,远比打退一次多铎更为艰难。我们脚下的路,才刚刚开始。”
他走到露台边缘,指着城中那些依旧忙碌的人群和袅袅升起的炊烟:“看看他们。我们守住的,不只是一座城,更是这万千黎民百姓活下去的希望。这希望,比任何刀剑火铳,都更为有力。”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默然不语,心中却都升起一股沉甸甸的责任感。
战后余烬,既有失去的伤痛与重建的艰难,也孕育着新生的力量与未来的希望。清理废墟,抚平伤痕,让这根在血火中铸就的砥柱更加坚实,是他们接下来无可推卸的使命。
夕阳的余晖洒在武昌城头,将那些残破的垛口和忙碌的身影染上一层暗金色。江风依旧,却似乎少了几分血腥,多了几分生活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