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铎志得意满的雷霆一击,并未能如预想般摧枯拉朽地粉碎淮安的抵抗。相反,他感觉自己仿佛一拳头砸进了一张无形而坚韧的大网里,淮安城是网上最坚硬的那个结,而四面八方,无数细小的丝线正不断缠绕上来,越收越紧,令他行动迟滞,呼吸维艰。
淮安城下的攻坚战,进行得异常惨烈而缓慢。守军似乎将徐州殉国的悲愤尽数化为了力量,每一段城墙,每一条街巷,都成了吞噬生命的漩涡。黄得功身先士卒,麾下将士用命,凭借对地形的熟悉和新补充的少量火器,硬是顶住了清军数倍兵力的轮番猛攻。城墙几度易手,又在夜间被守军敢死队冒死夺回,双方士兵的鲜血,将古老的墙砖浸泡得滑腻无比。
然而,真正让多铎感到心惊肉跳的,并非淮安城头的僵持,而是来自后方和侧翼那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频繁的刺痛。
“王爷!宿迁急报!一支数千人的江北军偏师,自海上登陆,突袭了我粮草转运枢纽,焚毁粮车二百余辆,守将……战死!”
“报!邳州方向出现大队骑兵,打着‘替天行道’旗号,袭扰我军斥候,截杀信使!”
“报!山东兖州府义军攻占县城,开仓放粮,宣称……宣称响应林慕义号召!”
“报!我军一支从河南征调的粮队,在徐州以南五十里处遭伏击,护粮兵马损失惨重,粮草尽失!”
坏消息如同雪片般飞入多铎的中军大帐。起初他还以为是零星骚乱,下令各地严加清剿即可。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骚乱”非但没有平息,反而呈现出燎原之势。袭击者装备之精良,战术之刁钻,行动之协同,绝非寻常土匪流寇所能为。更让他不安的是,许多袭击明显是针对他的粮道和后勤节点,这绝非巧合!
“林慕义……他哪来的这么多兵力?!”多铎烦躁地在帐内踱步,脸上再也看不到攻克徐州时的意气风发。淮安久攻不下,伤亡日增,而后方粮草转运屡遭破坏,军心已显浮躁。他感觉自己二十万大军,仿佛陷入了一个巨大的泥潭,空有力量,却无处施展。
“王爷,”一员幕僚小心翼翼地道,“观此情形,恐非江北一地之力。怕是那林慕义,早已暗中联络四方,如今见我军顿兵坚城,便群起而攻之,意在……断我根基啊!”
多铎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何尝不知?只是他万万没想到,林慕义在经历徐州惨败、盟友背叛、四面楚歌的绝境下,非但没有崩溃,反而还有能力、有魄力发动如此大规模、有组织的敌后破袭!这需要何等缜密的谋划,何等深厚的潜伏力量,又何等的决断!
“传令!”多铎猛地站定,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淮安前线,暂缓攻城,深沟高垒,与其对峙!命准塔率精骑两万,立刻回师,扫荡徐州以南、淮河以北所有区域,凡有敢于作乱者,无论军民,格杀勿论!务必在半月之内,打通并确保粮道安全!”
他不得不分兵了。淮安像一颗坚硬的钉子钉在原地,而身后燃起的遍地烽火,却威胁着他的命脉。他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攻打江北,远非攻破一两座城池那么简单。这片土地,似乎已经被林慕义用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深深烙上了抵抗的印记。
就在多铎被迫分兵,淮安压力骤减的同时,瓜洲帅府内,林慕义正对着最新的战报和地图,进行着紧张的推演。
“帅爷,黄帅传来消息,清军攻势已缓,似乎在调整部署。”陈忠语气中带着一丝振奋。
“多铎不得不缓。”林慕义手指点在地图上几条被重点标记的交通线上,“王五的‘惊蛰’起作用了。多铎二十万大军,人吃马嚼,每日消耗巨大,粮道就是他的七寸。如今七寸被我们不断敲打,他若还想打下淮安,就必须先清理后方。”
“可是,准塔率两万精骑回师,各地义军恐怕难以抵挡……”沈文渊担忧道。那些刚刚被发动起来的力量,毕竟松散,面对成建制的八旗精锐,凶多吉少。
“无需他们抵挡。”林慕义眼中闪烁着冷静的光芒,“他们的任务,是骚扰,是破坏,是让多铎不得安宁,让他分兵!只要准塔这两万人被拖在广袤的乡野,无法迅速打通粮道,就是对淮安前线最大的支援!告诉各地领头人,以保存实力为主,敌进我退,敌驻我扰,不必硬拼!”
他顿了顿,看向王五:“郑芝龙那边,有什么新动静?”
王五回道:“施福的船队依旧停泊在外海,观望不前。但据厦门眼线回报,郑芝龙近日频繁接见来自日本的商人,似乎……在给自己寻找新的退路。另外,荷兰人的几艘夹板船,出现在澎湖附近,动向不明。”
林慕义冷哼一声:“看来我们的‘闽粤王’,日子也不好过。他以为投靠清廷就能高枕无忧?清廷的许诺,不过是镜花水月。海上霸主?当他的商路被我们卡死,当西洋人看到有机可乘时,他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他沉思片刻,下令道:“给施福再去一封信。语气可以缓和些,不提旧怨,只问他,是想做一辈子看人脸色、随时可能被抛弃的海寇,还是想真正拥有一支能纵横四海、不惧任何人的强大水师?告诉他,瓜洲军械监新铸的‘镇海’级战舰龙骨已成,若他有兴趣,可以来看看。”
这是迂回策略,既然郑芝龙首鼠两端,那就绕过他,直接拉拢其麾下实力派将领,并展示肌肉,施加压力。
“另外,”林慕义的目光再次投向淮安方向,“告诉黄帅,淮安防线,可以适当‘示弱’。多铎主力既然暂缓进攻,我们也不必逼得太紧。让他觉得,我们已是强弩之末,全靠后方骚扰勉力支撑。必要时,可以放弃部分外围据点,诱敌深入。”
“帅爷,这是要……”陈忠有些不解。
“骄兵之计。”林慕义淡淡道,“多铎心高气傲,徐州之胜更助长其气焰。如今顿兵淮安,后方不宁,其心必躁。我们越是表现得摇摇欲坠,他越是急于求成。等他耐不住性子,露出破绽之时……”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眼中那锐利的光芒,已说明了一切。
淮安城下,战局陷入了诡异的平静。多铎的大军营垒森严,却攻势不再;城头守军严阵以待,亦不主动出击。唯有斥候游骑在双方阵地间的废墟荒野中,进行着无声而残酷的猎杀。
而在更广阔的区域,由江北点燃的反抗火焰,正以另一种形式,灼烧着清军庞大的战争机器。多铎感受到的不再是明刀明枪的对抗,而是一种无处不在的窒息感,一种来自土地和人民的深沉反噬。
他发动了一场旨在碾碎一切的战争,却赫然发现,自己仿佛在攻击一片浩瀚的泥沼。力量被分散,锋芒被磨损,而那深不见底的泥沼之下,正有更可怕的东西,在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