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武朝廷的诏书与郑家船队运抵的大批物资,如同两股强劲的东风,吹散了笼罩在瓜洲与淮安上空的些许阴霾,给苦战已久的江北军民带来了久违的振奋。然而,无论是林慕义还是黄得功,都清醒地知道,这仅仅是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与资源,远未到可以松懈的时刻。多铎的主力依旧如同盘旋在头顶的秃鹫,随时可能俯冲而下。要将这纸面上的优势转化为战场上的胜势,还需要一番艰苦的打磨。
瓜洲,校场。
寒风卷着草屑,吹过肃杀的演武场。场中,并非振明军单独操演,而是两队人马泾渭分明却又同场较技。一队是李贵麾下伤愈归队、并补充了新兵后重新整编的振明军锐士营一部,他们身着统一的深蓝色战袄,手持最新换装的、击发机构采用坩埚钢的燧发铳,铳刺雪亮。另一队,则是黄得功从其麾下家丁精锐中挑选出来的二百人,他们穿着传统的明军号褂,外罩棉甲或皮甲,手持的虽也是精选的鸟铳、三眼铳,但制式不一,更偏向于传统的战阵配合。
今日的操演科目,是火器部队的临敌反应与阵型转换。
担任裁判的军官挥动令旗,模拟敌军骑兵冲击的鼓点骤然敲响,急促如雨!
锐士营的士兵几乎在鼓声响起的瞬间便动了起来,无需军官过多呼喝,前排士兵迅速蹲踞,第二排直立,第三排预备,动作整齐划一,如同一个人。燧发铳平端,黑洞洞的铳口指向“敌骑”来袭的方向,一股沉静而冰冷的杀气弥漫开来。
而黄得功的家丁队反应则略显嘈杂,军官的呼喝声、士兵跑动调整位置的脚步声混杂在一起。他们习惯的战法更依赖于家丁个人的勇武和彼此间的默契,对于这种强调绝对纪律和标准化操作的阵型转换,显然还有些不适应。虽然最终也勉强列出了防御阵型,但速度与整齐度,明显慢了锐士营不止一拍。
“放!”模拟射击的命令下达。
锐士营这边,爆豆般的铳声连绵响起,虽然只是空铳演练,但那干脆利落的击发动作和迅捷的装填速度,依旧让观战的黄得功及其部将们瞳孔微缩。
而家丁队这边,铳声则显得稀疏而杂乱,火绳点燃的嗤嗤声、装填时手忙脚乱的动静清晰可闻。
接下来的白刃冲锋对抗演练,差距更为明显。锐士营士兵三人一组,挺着铳刺,步伐稳健,相互掩护,突刺迅猛而精准,俨然一个整体。而家丁们虽然个人武艺更强,单打独斗或许不落下风,但在小组配合与整体推进上,却显得有些各自为战,破绽更多。
演练结束,结果不言而喻。
黄得功脸色有些难看,倒不是因输了演练而恼怒,而是真切地看到了自己部队与振明军在战术细节和训练水平上的差距。他原本对自己的家丁队极有信心,认为皆是百战余生的悍卒,足以傲视群雄,今日一见,方知天外有天。
李贵站在林慕义身侧,看着自家儿郎的表现,脸上并无太多得色,反而对林慕义低声道:“帅爷,黄帅的家丁个人勇武确实厉害,若论结阵而战,相互配合,还需磨合。”
林慕义微微颔首,他举办这场联合操演,目的正在于此。他转向面色凝重的黄得功,诚恳道:“黄帅,贵部将士勇悍,慕义佩服。然,虏骑势大,尤擅野战突阵,我军若想以步克骑,非结严整阵势、仗火器犀利不可。些许操演之法,若黄帅不弃,慕义愿命讲武堂教官,与贵部将士共同切磋,取长补短。”
黄得功是务实之人,虽觉脸上无光,但也知林慕义所言在理,更是出于一片公心。他深吸一口气,抱拳道:“制置使所言极是!黄某往日过于倚重儿郎们血勇,却疏于这等细务锤炼。既如此,便有劳制置使派些教官来,好好操练这帮兔崽子!若能练成锐士营这般,他日战场之上,方能多几分杀敌保命的把握!”
“黄帅虚怀若谷,慕义敬佩。”林慕义正色道,“此外,军械监新产出的三百支自生火铳(燧发铳)及配套弹药,已清点完毕,即刻便可拨付贵部,优先装备家丁精锐。望黄帅遣熟悉火器之军官,至我军械监学习保养、使用之法,以免明珠暗投。”
黄得功闻言,脸上顿时露出喜色。他亲眼见过也试过那新式火铳的厉害,若能量装备部队,战力必将大增!这林慕义,做事果然大气!
“好!太好了!黄某代麾下儿郎,谢过制置使!”黄得功这次的道谢,明显多了几分真心实意。
接下来的日子,瓜洲与淮安之间的互动变得空前频繁。振明军讲武堂派出的教官小组入驻黄得功大营,从最基础的队列、号令开始,系统地传授振明军的步兵操典和火器战术。起初,黄得功部下那些骄兵悍将还有些不服,但几场实战模拟和对抗演练下来,在绝对的实力和战果面前,那点傲气很快被碾碎,取而代之的是如饥似渴的学习。
同时,一批批黄得功部下的军官和资深老兵,也被轮流派往瓜洲军械监和各个屯堡、工坊参观学习。当他们看到那高炉中流淌的铁水,听到水力锤锻那震耳欲聋的轰鸣,摸到那标准化生产出的精良武器和甲胄,感受到那严密高效的屯田、后勤体系时,内心的震撼无以复加。他们第一次如此直观地认识到,战争的背后,是这样一个庞大而精密的体系在支撑。
这种交流,不仅仅是战术和技术的传递,更是一种理念的碰撞与融合。黄得功的部队,在汲取振明军纪律性和组织度的同时,其丰富的实战经验和士兵的个人勇武,也在影响着振明军,尤其是在小部队作战和复杂地形下的应变能力上,提供了宝贵的借鉴。
淮安城下,多铎依旧在耐心等待。但他敏锐地察觉到,对面那座残破城池的气息,似乎在发生某种微妙的变化。守军的调度更加有序,号令更加统一,甚至连那些偶尔进行的反击和小规模出击,都带着一种以前未曾有过的、令人不安的精准与协调。
他站在高高的望楼上,遥望淮安城头,眉头微蹙。
“林慕义,黄得功……你们到底在搞什么鬼?”
他隐隐感觉到,那块原本以为即将被碾碎的砺石,似乎正在被打磨成一柄……足以伤人的利刃。
而这柄利刃磨成之日,便是这江北战局,再次天翻地覆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