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伯镇一把大火,烧掉的不仅是清军囤积的粮草火药,更将“振明军”与“林慕义”这两个名字,以最悍勇、最凌厉的姿态,深深烙入了天下人的心中。江北震动,江南沸腾,连远在福州的新立隆武朝廷,在接到郑鸿逵回报与邵伯捷报后,也陷入了短暂的失语与更深的思量。
然而,外界的喧嚣与赞誉,并未让林慕义有丝毫松懈。他深知,一场奇袭的胜利,可以震慑敌胆,提振士气,却无法从根本上改变敌强我弱的战略态势。多铎的主力依旧如同悬顶之剑,叶臣虽受挫,困兽犹斗,瓜洲面临的生存压力,并未有本质的减轻。
真正的考验,在于能否将军事上的短暂优势,转化为可持续的、稳固的根基。在于能否让瓜洲这片饱经战火的新生之地,真正成为一个能够源源不断提供力量,而非仅仅消耗力量的源泉。
帅府之内,气氛比以往更加凝重。林慕义召集了所有核心班底,议题只有一个——如何在强敌环伺下,将瓜洲建设成一个真正的、稳固的根基之地。
“邵伯一役,我军虽胜,然暴露问题亦不少。”林慕义开门见山,语气冷静得近乎严苛,“长途奔袭,后勤补给艰难,全赖士卒悍勇与就地少量补充。燧发铳弹药消耗巨大,匠作营产能已近极限。新附义军良莠不齐,号令不一。内部田亩清丈、保甲编练,亦遭遇乡绅暗中抵制,推行缓慢。”
他目光扫过众人:“若不能解决这些根本之患,下次多铎大军压境,我等凭借血勇,或许可再守一时,然终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久守必失!”
陈忠首先发言,面色沉重:“帅爷所言极是。内政方面,清丈田亩触及地方豪强根本,阻力巨大。随军百姓及新附流民日增,仅靠屯田与江南接济,粮草压力与日俱增。需尽快建立更有效的征缴与分配体系,同时……需有稳定财源。”
李贵接口道:“军中亦是如此。新兵训练需时,火器弹药补充不及。各营之间,老卒新兵,乃至新附义军,协同仍有滞涩。讲武堂虽好,然成才需周期,远水难解近渴。”
赵铁柱则更关心他的匠作营:“炉子不够,好铁不足,人手也缺!尤其是懂得看图纸、能算数的!光靠俺们几个老家伙琢磨,太慢了!新炮造不出来,旧炮坏了都没法修!”
王五的情报则指向外部:“叶臣虽暂缓进攻,但其与多铎联络频繁,恐在酝酿更大图谋。江南方面,隆武朝廷虽未再逼迫帅爷南下,然其与郑家,对我军态度依旧微妙。杭州弘光那边,马、阮似有与虏暗通款曲之迹象,不可不防。”
问题错综复杂,千头万绪。所有人都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压力,这压力,远比面对叶臣的数万大军更加沉重,因为它关乎生存的根本。
林慕义沉默地听着,手指在粗糙的木桌上缓缓敲击。良久,他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决断的光芒。
“非常之世,当立非常之基。”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以往小修小补,已不足以应对危局。从今日起,我瓜洲,当行新政,立新制!”
他站起身,走到那块巨大的、写满各类规章草案的木牌前。
“第一,定田赋,立税制。”他指向陈忠,“清丈之事,阻力再大,亦不可停!然策略可调。对配合清丈、主动纳粮之乡绅,可许其子弟入讲武堂或研习所,或给予其经营盐铁、参与漕运之权!对顽固抗拒、隐匿田产者,无论其背景如何,田产一律充公,人犯按军法论处!同时,设立‘税务司’,专司田赋、商税征收,建立明晰账目,定期公示!我振明军治下,绝不允许有不纳粮之特权!”
“第二,整军备,立兵制。”他看向李贵,“讲武堂加速培养基层军官,优先补充各营。新附义军,必须打散重整,军官需入讲武堂受训,士卒需重新甄别编伍,务求融入我军体系。设立‘后勤司’,统筹粮秣、军械、医药,建立标准配给与战时补给流程。另,组建‘宪兵队’,专司军纪纠察,无论新兵老卒,一视同仁!”
“第三,兴匠作,立工制。”他对赵铁柱道,“匠作营升格为‘军械监’!我给你调拨更多人手,允许你以优厚待遇,从江南乃至海外招募工匠!研习所独立出来,专攻格物算学,凡有成果,重奖!推行‘标准化’不止于军械,日常用具、营房建造,皆可尝试!设立‘考功簿’,以产出与革新论赏罚!”
“第四,通有无,立商制。”他目光转向王五与陈永福,“王五,你的情报网络,需分出人手,专司与江南、乃至海外商路联络。陈永福,你负责与江南各大商号洽谈,我瓜洲可以提供安全通道与部分特产(如精良军械、江北药材),换取我急需之粮饷、硝石、乃至书籍、人才!可尝试发行‘军需券’,以未来税收或特许经营权为抵押,向商贾借贷!”
“第五,明赏罚,立吏制。”他最后环视所有人,“凡我军政体系之内,无论文武,皆需考核。能者上,平者让,庸者下,劣者汰!设立‘考功司’,专司官吏考核升迁,以实绩为准,不徇私情!士卒立功,即时奖赏;官吏勤勉,破格擢升!”
一条条,一款款,林慕义以其超越时代的见识与强大的决断力,勾勒出一个迥异于旧明体制、带有浓厚军事化与实用主义色彩的新生政权雏形。它粗糙,它严厉,甚至有些霸道,却充满了乱世中亟需的效率与活力。
众人听着,心中震撼无以复加。他们明白,这已不仅仅是军事上的革新,这是一次彻底的重构,是要在这江北一隅,建立一个全新的、属于振明军自己的“小朝廷”!
“诸君,”林慕义声音沉凝,“此非权宜之计,乃是我等立身存续、进而争衡天下之根本!前行之路,必多荆棘,内外压力,必将空前!然,唯有如此,方能在惊涛骇浪中,铸就永不沉没之舟!”
“吾等,愿随帅爷,共立新基!”陈忠、李贵等人心潮澎湃,齐声应诺,眼中燃烧着开创历史的激动与决绝。
新的制度,如同一个巨大的、刚刚铸造成型的鼎,带着灼热的气息与粗糙的棱角,被毅然决然地放置在了瓜洲这片血火浇灌的土地上。
新鼎初立,承重几何?
它能否承受住即将到来的、更加狂暴的风雨?
答案,将由时间,更将由这鼎下所有人的血汗与智慧,来共同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