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诏部的营盘,如同凭空生长出的铁棘丛林,牢牢扎根在石门隘西北十里外的山塬上。他们没有进一步靠近,也没有与库尔缠部发生冲突,就那么沉默地伫立着,旌旗在晨风中舒卷,露出清晰的“曹”字和副总兵官衔。这种引而不发的姿态,比直接的刀兵相向更令人心悸。
库尔缠显然也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他的游骑收缩了活动范围,主力大营的防御明显加强,甚至开始向后移动,拉开了与石门隘以及曹文诏部之间的距离。一时间,原本杀声震天的战场,陷入了一种诡异而脆弱的平静。但所有人都明白,这平静之下,是更加汹涌的暗流。
林慕义第一时间派出了以王五为首的正式使团,携带犒劳物资和感谢文书,前往曹文诏大营拜会。姿态要做足,礼数要周全,他倒要看看,这位凶名在外的曹总兵,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使团带回来的消息,看似正常,却更添疑云。
曹文诏亲自接见了王五,态度算不上热情,但也并未刻意刁难。他身材魁梧,面庞黝黑,眼神锐利如鹰,言语间带着边军宿将特有的粗豪与不容置疑。
“林守备辛苦了。”曹文诏声若洪钟,“本镇奉洪督师将令,追剿窜入豫北之流寇残部王嘉胤,偶经此地,见虏骑猖獗,故鸣号惊之,幸未误林守备破敌。”他绝口不提“援救”二字,只说是“惊扰”,轻描淡写地将一场可能改变战局的介入,归结为路过顺手为之。
王五谨慎地表达了谢意,并试探着询问曹部下一步动向,以及是否需要振明军配合。
曹文诏大手一摆:“流寇飘忽,尚未觅得踪迹。本镇需在此盘桓数日,勘察地势,搜寻敌踪。至于配合……林守备守住自家隘口便是大功,剿寇之事,不劳费心。”
他明确拒绝了振明军任何形式的协同作战提议,也丝毫没有离开的打算,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在旁“驻扎勘察”。
“他在监视我们。”林慕义听完王五的汇报,语气肯定,“或者说,他在等。”
“等什么?”陈忠问道。
“等朝廷的旨意,等库尔缠下一步的动作,或者……等我们露出破绽。”林慕义目光幽深,“杨嗣昌把他这把刀放在这里,就是要悬在我们头顶。我们若与库尔缠拼得两败俱伤,他便可坐收渔利;我们若稍有异动,他便可名正言顺地‘平叛’。”
局面瞬间变得极其凶险。北有库尔缠败而不溃,西有曹文诏虎视眈眈,南有李贵部生死未卜、罗汝才蠢蠢欲动。吴庄堡真正陷入了虎狼环伺的绝境!
而内部的压力,也随着曹文诏的到来,陡然升级。
董太监像是突然被打了一剂强心针,腰杆都挺直了几分。他不再局限于小院,开始更加频繁地“巡视”堡内,尤其“关心”伤兵安置和物资分配,言语间不时透露出“曹总兵乃国家栋梁,有他在,大局定矣”的意思,隐隐有以曹文诏压制林慕义的态势。他甚至几次试图绕过林慕义,直接与堡内一些中下层军官接触,虽被警惕的军官们及时禀报而未酿成大祸,但其分化瓦解的意图已昭然若揭。
“教官,这阉奴愈发猖狂了!不如……”李贵不在,陈忠便是军中最为激进的将领,眼中杀意再现。
“小不忍则乱大谋。”林慕义再次压下内部的躁动,“曹文诏就在外面看着,我们此时动董太监,就是授人以柄,正中杨嗣昌下怀!”
他必须忍,哪怕心如沸鼎。现在比拼的,是耐心,是定力,是谁先犯错。
然而,南线的消息却让他无法安心。李贵那边又派出了死士突围送信,言山寨已断水两日,士卒渴极饮溺,伤亡激增,若再无援兵,最多再撑三日,必将全军覆没!信中字迹潦草,带着血污,可见形势已危如累卵。
救,还是不救?
救,则堡内兵力更虚,万一曹文诏或库尔缠趁机发难,后果不堪设想。
不救,则痛失臂膀,八百老营精锐和悍将李贵一旦损失,对振明军的打击将是毁灭性的。
林慕义将自己关在书房内,对着沙盘,久久伫立。窗外,天色渐暗,如同他此刻的心情。他仿佛能听到南面荒山寨中,那些跟随他出生入死的兄弟们在饥渴与绝望中的喘息。
就在这时,王五悄无声息地潜入书房,带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
“教官,我们安插在曹文诏军中的眼线冒死传出讯息,”王五声音极低,“曹部军中,似乎对是否要对我们动手,也有分歧!其麾下部分将领认为我们毕竟是官军,又刚与鞑子血战,此时落井下石,恐寒了将士之心。而且……曹文诏似乎对库尔缠那颗人头,更感兴趣!”
林慕义眼中精光一闪!这是一个至关重要的信息!曹文诏并非铁板一块,他也有他的顾虑和算计!他林慕义和振明军是块难啃的硬骨头,而库尔缠的镶红旗,则是实实在在、足以让他曹文诏名扬天下、甚至封爵的大功!
“还有,”王五继续道,“库尔缠那边,似乎也有异动。他的游骑开始更多地转向西面,监视曹文诏大营的动静远多于监视我们。看来,曹总兵的到来,让他也睡不安稳了。”
敌人的敌人,未必是朋友,但敌人的顾虑,就是自己的机会!
林慕义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他不能坐以待毙,必须主动破局!既然虎狼相争,那他这只困兽,就要想办法在这夹缝中,点燃一把火!
“王五,想办法,让库尔缠知道,”林慕义压低声音,一字一句道,“曹文诏此来,首要目标是他库尔缠的人头,所谓追剿流寇,不过是掩人耳目。再让他知道,我振明军虽遭重创,但凭借地利,尚有一战之力,若逼急了,大不了鱼死网破,但有人,想必很乐意捡便宜。”
这是赤裸裸的离间,也是驱虎吞狼的险计!他要加剧库尔缠对曹文诏的忌惮,甚至期待他们两者之间先爆发冲突!
“另外,”林慕义看向陈忠,“挑选一百名最精锐、最可靠的弟兄,人衔枚,马摘铃,备足手雷和三日干粮。入夜后,随我出堡!”
陈忠大惊:“教官!你要亲自去救李贵?这太危险了!”
“不是救,”林慕义目光冰冷,“是接应!能否救出李贵,看天意,看他们的造化!但我们不能什么都不做!这一百人,不是为了击溃‘过天星’,而是为了在最后关头,撕开一个口子,能接应出多少,是多少!”
他要行险一搏!趁着眼下曹文诏和库尔缠互相牵制、暂时无暇他顾的短暂窗口,亲自带队,进行一次极限的冒险突击!这无异于火中取栗,但却是目前唯一可能挽回南线部分损失的办法。
夜色,如同浓墨般笼罩下来。虎在侧,狼在后,而伤痕累累的孤鹰,即将振翅,扑向南方那片未知的黑暗。成败,在此一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