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尔缠的封锁策略,像一张逐渐收紧的渔网,开始显现出效果。
通往开封及其他方向的官道上,商旅几乎绝迹。即便有几支与振明军关系密切、敢于冒险的商队,也需要付出高昂的代价——雇佣更多的护卫,绕行更远、更崎岖的小路,即便如此,仍不时传来某支小队遭遇鞑子游骑袭击、人货两空的消息。外界输入的粮食、盐铁、药材等必需品,数量锐减,价格飞涨,吴庄堡本就不宽裕的物资储备,承受着越来越大的压力。
更令人不安的是,王五确认了之前的猜测——罗汝才麾下的一支约两千人的队伍,在其心腹“过天星”的率领下,已离开睢州老营,向北移动了三十余里,驻扎在一个名为“马家集”的镇子外。虽然暂时没有进一步的进攻迹象,但其兵锋所指,已然隐隐威胁到吴庄堡的南翼,与北面的库尔缠形成了遥相呼应之势。
南北受敌,外援近乎断绝。吴庄堡真正成为了一座被围困的孤岛。
堡内的气氛,从凝练变成了压抑。每日配给的口粮再次削减,伤兵营里因营养不良和缺医少药而死去的人数开始增加。即便是最普通的士卒,也能感受到那无处不在的生存危机。若非去岁屯垦的甘薯即将迎来收获,带来了最后一丝希望,恐怕军心早已动摇。
董太监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依旧保持着那份令人捉摸不透的谦和,每日里不是翻阅账簿,便是与堡内一些不得志的底层军官或小吏“闲谈”,偶尔还会去伤兵营“体恤”一番,说些“皇恩浩荡”、“坚守待援”的空话。但他的存在,本身就像一根刺,扎在振明军高层的神经上。
“教官,这阉奴整日里鬼鬼祟祟,四处打探,必没安好心!不如……”李贵眼中凶光闪烁,做了个下切的手势。连日来的被动防守和物资匮乏,让这员悍将的耐心消耗殆尽。
“不可胡言!”林慕义厉声喝止,目光扫过议事厅内众将,“董公公是钦差,代表朝廷!我等身为大明将士,岂可妄动?眼下大敌当前,更需上下同心,任何内耗,都是自取灭亡!”
他必须稳住内部。董太监是杨嗣昌的棋子,但同时也是朝廷的象征。动了他,就是公然造反,届时不用库尔缠和罗汝才动手,朝廷就能给他们扣上“叛军”的帽子,调集大军围剿。
“那难道就任由他在堡内兴风作浪?”陈忠忧心忡忡,“如今堡内流言四起,说什么的都有,长此以往,军心必乱啊!”
林慕义沉默片刻,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我们行得正,做得端,不怕他查。至于流言……王五,让你的人留意,若有恶意散播、动摇军心者,无论背后是谁,一律按军法处置!”
他采取的是守势,坚守自己的原则和底线,不给对方任何实质性的把柄。但这无疑是一种极其被动的应对。
便在这内外交困、压力倍增之际,林慕义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分兵!
“李贵,你带八百人,包括所有骑兵和一半锐士营,秘密出堡,向南移动。”林慕义在地图上指点着,“不要靠近马家集的‘过天星’部,绕到他的侧后,颍水北岸的这一片区域活动。”
“去打罗汝才?”李贵一愣。
“不,是去‘就食’!”林慕义眼中寒光一闪,“罗汝才经营睢州日久,其境内粮草物资定然比我们充裕。你的任务,是扫荡睢州北部,罗汝才力量相对薄弱的区域,攻打那些依附于他的小寨堡,抄掠他的粮队!动作要快,下手要狠,打完之后立刻转移,绝不恋战!”
这是一招险棋,也是一招围魏救赵之策!堡内兵力本已捉襟见肘,再分兵八百,防守压力更大。但林慕义必须打破困局!他不能坐视库尔缠一点点勒紧绞索。攻击罗汝才的后方,既能获取宝贵的粮食,也能迫使“过天星”部回援,或者至少不敢全力北顾,从而缓解南面的压力。
“记住,你的主要目标是粮食和物资,其次是杀伤其有生力量,震慑罗汝才!让他知道,困住我们,他也要付出代价!”林慕义盯着李贵,“有没有把握?”
“有!”李贵胸膛一挺,脸上焕发出嗜血的光彩,“早就该这么干了!窝在堡里憋屈死了!教官放心,俺一定把罗汝才的后院搅个天翻地覆!”
是夜,李贵率领八百精锐,人衔枚,马裹蹄,借着夜色的掩护,从吴庄堡南面一条隐秘的小路悄然离去。
堡内的兵力更加空虚,但一种以攻代守的决绝之气,却悄然取代了之前的沉闷。
李贵出兵的消息,自然无法完全瞒过董太监。他很快便察觉到堡内兵力似乎有所减少,以及林慕义等人眉宇间那一丝不同寻常的决然。他不动声色,只是在自己的小本子上又添了一笔:“林某擅调兵马,动向不明,疑有异图。”
数日后,李贵那边的消息陆续传回。他如同潜入羊群的恶狼,在睢州北部连续端掉了罗汝才三个物资囤积点,击溃了两支押运粮草的小队,缴获粮食数百石,骡马数十匹,以及一批军械。消息传开,睢州震动!“过天星”所部果然停止了向北的试探,变得迟疑不前。
与此同时,北面的库尔缠似乎也察觉到了吴庄堡守军力量的微妙变化,其游骑的骚扰力度陡然加大,数次试图冲击石门隘的侧翼防线,战斗变得频繁而激烈。
吴庄堡,如同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在沉默中亮出了獠牙,同时应对着来自南北两个方向的撕咬。林慕义坐镇中枢,目光冷静地扫视着沙盘上的每一处变化,调配着手中有限的兵力。
“告诉石门隘,无论如何,也要顶住!李贵那边得手越多,我们这里就越安全!”
“催促屯田点,加快甘薯收获!那是我们熬过这个冬天的指望!”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但所有人都能感受到那平静外表下,如同火山般积蓄的力量。
而董太监,则依旧如同一个幽影,冷眼旁观着这场困兽之斗。他似乎在等待,等待一个最佳的时机,发出那致命的一击。他悄悄写就了一封密信,交由心腹小太监,命其设法送往京城,直接呈递给杨嗣昌。
信中的内容,无人知晓。但毫无疑问,这封来自困局之中的密信,必将如同投入京师权力漩涡的一颗石子,激起新的、难以预料的波澜。
风暴,正在各方力量的角逐下,愈发猛烈地汇聚。而吴庄堡这只困兽,能否在撕咬中杀出一条血路,犹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