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卫千户骆思恭在吴庄堡又盘桓了两日。
这两日里,他不再局限于官方安排的查勘,而是带着两名亲信缇骑,如同幽灵般在堡内各处行走。他们去看匠作营里工匠们挥汗如雨地修复兵甲、试制那奇形怪状被称为“手雷”的铁疙瘩;去校场看即便疲惫不堪,依旧坚持进行队列和火铳装填训练的士卒;甚至混在民夫中,听他们一边清理战场,一边用带着劫后余生庆幸的语气,念叨着“林教官”如何带他们夜袭破敌,如何与大伙儿同吃同住。
骆思恭沉默地观察着,记录着。他看到的是匮乏,是艰难,是战后必然的创伤。但更深层里,他感受到的是一种迥异于其他明军队伍的“气”。这里没有普通营伍的散漫骄惰,没有边军老卒的油滑戾气,更没有卫所兵的麻木绝望。这里的每一个人,从军官到士卒,再到那些协助守城的匠户、民夫,眼神里都带着一种被艰难时局磨砺出的坚韧,以及一种……近乎盲目的,对那个年轻得过分的“林教官”的信任。
这种信任,让骆思恭感到心惊,也让他原本笃定的立场,产生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
第三日清晨,骆思恭向林慕义辞行。态度依旧保持着锦衣卫特有的疏离与倨傲,但言辞间,那咄咄逼人的审视意味,却淡去了几分。
“林守备,”骆思公拱了拱手,用的是林慕义那个早已名存实亡的天津守备虚衔,“此番查勘已毕,本官自当据实回奏。望你好自为之,莫负皇恩。”
“有劳骆千户。”林慕义还礼,神色平静,“堡内简陋,招待不周,还望海涵。些许土仪,不成敬意。”他示意亲兵捧上一个木匣,里面并非金银,而是几件制作颇为精良的军中器物——一柄加了铋合金枪头的短矛,一柄燧发手铳,还有一小罐特制的金疮药。
骆思恭目光在那短矛和手铳上停留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异色,随即恢复平静,示意手下接过。“告辞。”
送走锦衣卫,堡内众人皆松了口气,仿佛送走了一尊瘟神。唯有林慕义知道,真正的风波,此刻才刚刚开始。骆思恭带回京师的“据实”奏报,将会在朝堂掀起怎样的波澜,尚未可知。
他转身,对等候在一旁的王五和陈忠道:“我们不能等。骆思恭前脚走,我们后脚就要动起来。”
“教官,要动手了?”李贵眼睛一亮,他憋了许久,早就想带兵出去“活动筋骨”了。
“不是动刀兵,是动‘笔杆子’和‘钱袋子’。”林慕义摇头,引二人进入书房,摊开中原舆图,“罗汝才新退,睢州、宁陵一带权力真空,溃兵、小股流寇肆虐,正是我们伸展手脚的时候。王五,让你手下那些机灵的,扮作行商、游医,甚至溃兵,深入这些区域,摸清地方乡绅、寨堡的底细,哪些可以拉拢,哪些必须清除。散布消息,就说振明军愿与地方协力保境安民,剿匪所得,按出力多寡分润。”
这是要抢在官府和其他势力之前,建立自己的情报网络和潜在盟友圈。
“陈忠,你负责与那些之前有联系的乡绅加大贸易,不仅仅是购粮,我们库存的那些精盐、铁器,甚至淘汰下来的旧式火铳,都可以拿出来交换我们急需的物资。要让利,让他们觉得与我们交易有利可图,甚至……离不开我们。”
经济渗透,有时比刀剑更为有效。
“那俺呢?”李贵急道。
“你带五百锐士,以剿匪清乡的名义,向南扫荡,但不得越过睢州地界。目标有三个:一,实战练兵,尤其是新兵和新装备;二,缴获物资,尤其是粮食和铁料;三,扬威立信,让周边州县都知道,能保他们平安的,不是龟缩城内的官军,而是我振明军!”
这是一招险棋,近乎于武装巡游,极易被扣上“擅权越境”、“纵兵扰民”的帽子。但林慕义必须走这一步,他需要空间,需要资源,需要打破被围困的僵局。
“记住,动作要快,下手要狠,但姿态要低。对外,我们只是‘助官军剿匪’,一切缴获,可按规矩上缴部分给地方官府,堵他们的嘴。”
命令下达,整个吴庄堡如同上紧发条的机器,再次高速运转起来。伤痛与疲惫被紧迫感压下,求生的本能驱动着每一个人。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京师,紫禁城。
乾清宫的西暖阁内,崇祯皇帝朱由检正对着一份来自宣大的紧急军报,眉头紧锁。关外,皇太极虽未大举入寇,但小股骑兵骚扰不断,边镇告急文书雪片般飞来,无一例外,都是要粮、要饷、要援兵。
他烦躁地放下军报,又拿起另一份,是杨嗣昌递上来的,关于弹劾天津守备林慕义“养寇自重、靡费粮饷”的奏章。上面罗列了林慕义“擅自扩军”、“私设匠坊”、“结交内宦”等数条罪状,言之凿凿。
“曹大伴,”崇祯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看向侍立一旁的司礼监秉笔太监曹化淳,“这个林慕义,你怎么看?杨嗣昌说他耗费钜万,却未能平定罗汝才,反使其坐大。”
曹化淳微微躬身,声音平和:“皇爷,老奴听闻,那林守备在吴庄堡以区区三千之众,力抗罗汝才近万精锐,血战数日,最终迫敌退兵,保境安民,厥功甚伟。至于耗费……据老奴所知,天津饷司早已断其粮饷多时,振明军一应开销,多是自筹。杨阁老所言‘靡费国帑’,恐有不实。”
“自筹?”崇祯敏锐地抓住了这个词,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他如何自筹?”
“这个……老奴也不知其详。”曹化淳恰到好处地停顿了一下,“或许,与他在地方上行的那‘民兵互助’,推广些新奇作物有关。不过,骆千户的查勘奏报,想必不日便可送达,皇爷一看便知。”
正说着,小太监躬身入内,呈上一份密封的奏匣:“万岁爷,北镇抚司锦衣卫千户骆思恭,八百里加急奏报。”
来了!崇祯精神一振,立刻取过,拆开火漆封印,仔细阅览起来。
奏报很长,骆思恭显然写得极为详细。他描述了吴庄堡战后凄惨的状况,士卒伤亡、物资匮乏、粮草将尽;也记录了林慕义麾下军队严明的纪律和高昂的士气,以及匠作营正在尝试的新式火器;甚至隐晦提到了军中士卒对朝廷补给不力的些许怨言,以及对主将林慕义的拥戴。最后,他客观陈述了林慕义击退罗汝才的战绩,并未妄下结论,只言“观其行,似有忠勇之心,然是否养寇,是否靡费,臣不敢妄断,伏乞圣裁”。
这份奏报,与杨嗣昌的弹劾,形成了微妙的对立。
崇祯放下奏报,久久不语。他生性多疑,骆思恭的奏报并未完全打消他的疑虑,尤其是军中只知有林教官不知有朝廷的苗头,让他本能地感到不适。但另一方面,林慕义能以弱胜强,确是不争的事实,如今边事紧急,正是用人之际……
“杨嗣昌那边,还有别的说辞吗?”他忽然问曹化淳。
曹化淳低眉顺目:“老奴听闻,杨阁老近日与武清侯府上往来甚密,似乎……在筹划什么事情。”
武清侯!崇祯眼中厉色一闪而逝。他最恨臣下与勋贵、内侍结交,图谋不轨!
“传旨,”崇祯沉吟片刻,终于开口,“嘉奖林慕义吴庄堡退敌之功,赏银五百两,紵丝十表里。责令其戴罪图功,加紧清剿豫东残寇,不得再使流焰复燃!所需粮饷……着其自向河南藩司协商解决,朝廷暂无余力拨付。”
这是一道典型的崇祯式旨意:给个空头嘉奖,画个大饼,然后把最实际的粮饷问题一脚踢开,同时隐含警告——“戴罪图功”。
曹化淳心中暗叹,面上却恭敬应道:“老奴遵旨。”
当这道旨意还在路上时,林慕义派出的各路棋子,已经如同水滴渗入干涸的土地,在中原的棋局上,悄然落子。而他自己,则在书房里,对着王五最新送来的,关于北边后金动向和朝中杨嗣昌与武清侯府关联的密报,陷入了更深的思索。
棋局内外,杀机四伏。他需要更快地砺剑,才能在这即将到来的滔天巨浪中,只手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