阜成门附近的混乱,达到了顶点。溃兵、难民、地痞、趁火打劫的乱民……形形色色的人如同无头的苍蝇,挤在城门内外,哭喊声、咒骂声、厮打声、马蹄践踏骨肉的闷响,混杂成一片末日交响。城门时开时闭,守门的兵卒早已失去了建制,有的在疯狂搜刮逃难者身上最后一点财物,有的则茫然地跟着人群涌动,更多的,是像王五他们一样,试图在这片混沌中撕开一条生路的潜行者。
王五小队如同激流中的几块顽石,死死护着中间的袁继咸,在人群中艰难地逆流挪动。他们不敢暴露武力,只能凭借经验和蛮力,一点点向城门洞靠近。袁继咸脸色惨白,官袍早已被扯烂,露出里面王五给他套上的破烂棉袄,花白的头发散乱,看起来与寻常逃难的老翁无异,唯有那双深陷的眼眸里,还残存着惊骇过后的死寂和一丝不甘的火焰。
“让开!都给老子让开!”
“曹公公钧旨,闭门搜捕逆党!闲杂人等退后!”
一队盔甲相对整齐的净军在一名守备官的带领下,粗暴地推开人群,试图重新控制城门。他们手中明晃晃的刀枪和脸上狰狞的表情,让混乱的人群出现了一丝短暂的畏缩。
王五的心猛地一沉。曹化淳的人来得太快!一旦城门被彻底封锁,他们就成了瓮中之鳖。
“五爷,怎么办?”身边一个队员低声急问,手已经按在了藏在衣下的短刃上。
王五眼神急速扫视。硬闯是下下策,他们人太少,陷入重围必死无疑。他的目光落在了城门洞内侧,那堆积如山的、被溃兵和乱民丢弃的行李、破烂家什,甚至还有几辆倾覆的骡车。那里,或许可以暂避。
“去那边!躲进杂物堆里!”王五当机立断,架起袁继咸,借着人群的掩护,猛地钻进了那片由绝望和仓皇堆积成的废墟之中。
杂物堆里气味难闻,充斥着霉味、屎尿味和淡淡的血腥。他们蜷缩在一辆破车和几个烂木箱后面,透过缝隙紧张地注视着外面的情况。
净军士兵开始驱赶人群,呵斥声、鞭打声不绝于耳。城门在吱呀作响中,似乎真的要缓缓闭合。
就在这时,异变再生!
一阵更加狂暴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如同闷雷滚过地面!伴随着尖锐的胡哨和听不懂的满语呼喝,一支数十人的清军马队,如同劈开浪花的利刃,径直冲到了阜成门下!
他们显然是多尔衮大军的先锋游骑,胆大包天,竟敢直接冲击尚未完全陷落的城门!
“东虏!东虏来了!”
“快跑啊!”
刚刚被净军压制住的混乱,瞬间以十倍、百倍的强度爆发了!人群彻底失去了理智,如同炸窝的蚂蚁,疯狂地向城内反向奔逃,或者不顾一切地试图挤出正在关闭的城门缝隙。哭爹喊娘,自相践踏,惨烈之状无以复加。
那队试图维持秩序的净军,在凶悍的清军马队面前,如同纸糊的玩具,一个照面就被冲得七零八落,刀砍箭射,死伤狼藉。那名守备官刚举起刀,就被一名清军骑兵用狼牙棒连人带刀砸飞出去,眼看是不活了。
城门洞附近,彻底成了血腥的屠宰场。
王五瞳孔收缩,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是危机,也是机会!清军的出现,吸引了所有注意力,也彻底粉碎了曹化淳部下封锁城门的企图。
“走!趁现在!出城!”王五低吼一声,不再隐藏,拔出腰刀,护着袁继咸,从杂物堆后猛地窜出,混在那些被清军驱赶着、疯狂向外涌的人流中,向着城门洞冲去!
一名清军骑兵注意到了这几个动作迅捷、不像普通难民的人,狞笑着策马冲来,手中的弯刀带着寒光劈下!
“铛!”王五举刀硬架,一股巨力从刀身传来,震得他手臂发麻。这些真虏骑兵的马术和力量,确实惊人!
“保护大人!”另外两名队员立刻扑上,一人用身体挡住另一名清军射来的箭矢,闷哼倒地,另一人则悍不畏死地扑向马腿,用短刃狠狠刺入!
战马悲嘶,人立而起,将背上的清兵甩落。王五抓住机会,一刀结果了那名落马的清兵,看也不看倒地生死不知的兄弟,拉起几乎被吓傻的袁继咸,踩着满地的尸体和污血,终于冲出了那道如同鬼门关般的城门洞!
城外,景象同样骇人。溃散的军民漫山遍野,丢弃的辎重堵塞道路,远处还有小股清军骑兵在追逐射杀逃难的人群,如同狩猎游戏。
王五不敢停留,辨明方向,带着仅存的三名队员和袁继咸,一头扎进了官道旁的荒野和丘陵之中。他们不敢走大路,只能凭借星辰和微弱的记忆,在黑暗中深一脚浅一脚地亡命奔逃。
身后,北京城巨大的轮廓在冲天的火光映衬下,如同一个垂死的巨人,正在发出最后的抽搐。那曾经象征着煌煌天朝上国的帝都,如今已是人间炼狱。
不知跑了多久,直到双腿如同灌铅,肺叶如同风箱般嘶吼,直到身后的火光和喧嚣渐渐被夜幕和距离吞噬,他们才敢在一片枯树林中停下来,瘫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一名队员在刚才的冲撞中受了内伤,此刻咳出的都是血沫。另一人手臂被流矢划开,深可见骨。袁继咸更是几乎虚脱,全靠一股意念支撑。
王五检查了一下队员的伤势,又望了望来路,那里只剩下一片死寂和远处天际那不祥的红光。他清点了一下人数,加上袁继咸,只剩下五个。出发时的精干小队,折损大半。
他沉默地取出水囊,递给袁继咸,又拿出随身携带的金疮药,给受伤的队员简单包扎。
袁继咸接过水囊,手还在微微颤抖,他喝了一口冰冷的水,感受着那液体滑过干灼喉咙的刺痛,望着王五那在黑暗中依旧锐利的侧脸,声音沙哑地问:“王……王义士,我们……接下来去何处?”
王五抬起头,看向南方无边的黑暗,那里是吴庄堡的方向,也是未知的未来。
“回家。”他吐出两个字,简短,却带着千钧重量。
休息了不到半个时辰,王五便催促着再次上路。夜长梦多,谁也不知道清军的游骑会扩散到多远。
他们如同受伤的孤狼,在初春依旧凛冽的夜风中,凭借着顽强的意志和对生的渴望,向着南方,向着那唯一可能还存在秩序和希望的方向,开始了漫长而艰险的亡命之旅。
而他们带回的,不仅仅是袁继咸这个人,更是北京陷落、崇祯殉国的第一手确凿消息,以及那弥漫在北方大地、预示着神州陆沉的,刺骨的寒意。
这寒意,正随着他们的脚步,迅速南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