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五带来的密报,像一块投入死水潭的巨石,在林慕义心中激起层层惊涛。和议底定,条款辱国,太子危在旦夕,崇祯自毁长城,杨嗣昌、曹化淳之流权势熏天……每一个字眼,都预示着大厦将倾的最终时刻正在以小时为单位迫近。
不能再等了。
“潜龙计划”的核心,本是在京城陷落、国本动摇的极端情况下,保全并控制具有法统意义的皇室成员,以此为旗帜,凝聚人心,整合力量。最初的目标是太子朱慈烺,但如今太子病入膏肓,随时可能夭折,计划必须调整。崇祯皇帝刚愎多疑,且绝不会离开京城,不在考虑之列。那么,目标就只剩下了一个——年幼的皇三子,永王朱慈炤,以及其生母,目前在后宫中并不算十分显赫的某位妃嫔。
风险巨大。这是在帝国的核心,皇帝的眼皮底下,虎口拔牙。一旦败露,不仅仅是“谋逆”大罪,更将彻底失去道义上的任何立足点,振明军立刻会成为天下共击之的叛匪。
但收益同样惊人。一个活着的、具有合法继承权的皇子,在南下之后,就是一面无可替代的政治旗帜,足以在混乱的南明格局中占据大义名分,压制各路心怀鬼胎的军阀和藩王。
林慕义在书房中独自踱步,窗外的天色从昏黄变为墨蓝,最后彻底被夜幕笼罩。炭火盆里的火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影子。他脑海中飞速计算着各种可能性,推演着每一个环节可能出现的纰漏。
王五肃立在一旁,如同融入阴影的石像,不敢打扰他的思绪。只有偶尔炭火轻微的噼啪声,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终于,林慕义停下脚步,目光落在王五身上,那眼神锐利如刀,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启动‘丙三’预案,目标变更,锁定永王及其生母。代号……‘夜奔’。”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不容置疑。
王五身躯微微一震,随即垂下头:“是!属下立刻安排!”
“记住几点,”林慕义走近几步,压低声音,语速极快,“第一,宫内我们的人,不惜一切代价,确保目标在最后时刻处于‘可移动’状态。御医那边,如果有我们的人,想办法用温和的药剂暂时稳住太子的病情,至少……再拖上三五日,为我们创造时间和混乱的掩护。”
“第二,转移路线启用最高保密等级的‘癸字’暗线,沿途所有接应点全部激活,人员只认令牌不认人。出城之后,不走官道,全部走我们事先勘定的隐秘小路,直奔顺德府秘密据点。”
“第三,行动时间,定在……”林慕义略一沉吟,“定在和议条款正式公布,或者……太子薨逝。那一刻,京城注意力必然被吸引,宫禁守卫也可能出现短暂的混乱,是我们唯一的机会窗口。”
“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林慕义盯着王五的眼睛,“如果事败,或被重重围困,无法带走目标……你知道该怎么做。绝不能让活的永王落到杨嗣昌、曹化淳,或者……东虏手中。”
王五瞳孔猛地一缩,他当然明白这句话的意味。那是最后、最残酷的保险。“属下……明白。”他的声音有些干涩。
“去吧。动用一切可以动用的资源。我需要你在十二个时辰内,给我一份详细的、可行的行动方案。”林慕义挥了挥手。
王五不再多言,深深一躬,转身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门外。
王五离开后,林慕义并未休息。他走到墙边,拉开一道暗格,取出一幅更为精细的、标注了无数隐秘符号的京畿地区舆图,在桌上铺开。他的手指沿着预设的几条撤离路线缓缓移动,脑海中模拟着可能遇到的盘查、追兵、乃至意外。
与此同时,吴庄堡的战争机器,也在为另一场可能的战斗全速运转。
匠作区依旧是灯火通明,炉火不熄。赵铁柱几乎住在了工棚里,吊着的左臂似乎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不影响他用右手精准地调试着一台刚刚修复的水力镗床。燧发机括的击砧和弹簧片是生产的难点,对钢材的弹性和耐磨性要求极高,废品率一直居高不下。他亲自守在热处理炉旁,根据火焰的颜色和工件的状态,指挥着徒弟调整着淬火和回火的时机。
“温度再低半刻,泛蓝即出水!快!”他的声音因为疲惫和烟熏而嘶哑,但眼神却亮得骇人。
“铛!”一声清脆的金属鸣音,经过精心处理的弹簧片被取出,在特制的油液中冷却后,呈现出一种幽蓝的色泽。徒弟用工具测试其弹性,脸上露出欣喜:“赵头,成了!这个力道和回弹,够标准!”
赵铁柱只是微微点了点头,脸上看不出丝毫喜悦,立刻转向下一道工序。“下一个。今天夜里,我要看到五十套合格的机括。”
而在校场和堡墙之上,陈忠拖着并未完全痊愈的身体,督促着整训和布防。新兵们在老兵沙哑的吼声和偶尔的鞭挞下,机械地重复着刺击、装填、列阵的动作。汗水浸透了他们的号衣,很多人累得几乎站立不稳,但没有人敢停下。他们都知道,三十里外,凶恶的敌人正在虎视眈眈,任何的松懈,都可能付出血的代价。
李贵的骑兵则忠实地执行着袭扰任务。他们如同幽灵般在夜色中出没,将一支支火箭射入岳托营寨周边的草料堆,用精准的冷箭狙杀巡逻的哨兵,甚至大胆地靠近寨墙,用号角和战鼓制造噪音。岳托不胜其烦,数次派出骑兵追击,但李贵等人仗着熟悉地形和马匹的机动性,总能将其引入预设的陷阱或雷区,沾点便宜便迅速脱离。这种牛皮糖似的战术,让清军士气持续低迷,始终无法得到有效的休整。
整个吴庄堡,从上到下,都绷紧了一根弦。明面上是对抗岳托的军事压力,暗地里,则是在为那远在京城、吉凶未卜的“夜奔”行动,提供着最后的支撑和准备。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和紧张的备战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终于,在第二天傍晚,一份来自京城的、用最高级别密码加密的短笺,由一只不起眼的信鸽,落在了吴庄堡情报司的暗桩。
译电员将译出的文字呈送给林慕义时,他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纸上只有八个字:
“太子弥留,诏狱异动。”
林慕义看着这八个字,久久不语。
太子弥留,意味着那最后的时刻即将到来,也意味着“夜奔”行动的窗口即将开启。
而“诏狱异动”……诏狱是锦衣卫北镇抚司大牢,关押的多是钦定重犯。此刻异动,意味着崇祯或他身边的权阉,可能在清洗最后的反对力量,为某种“大事”扫清障碍。这无疑是山雨欲来的最后征兆。
他缓缓将纸条在烛火上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然后抬起头,对一直守在门外的亲卫沉声道:
“传令王五,‘夜奔’……可以开始了。”
夜色,如同浓得化不开的墨,笼罩了北直隶大地。一支精干的小队,如同暗夜中流动的阴影,凭借着对地形和哨卡规律的极致掌握,正避开官道和所有人的视线,向着那座巨大的、即将迎来命运终点的帝国都城,悄然潜行。
他们的目的地,是紫禁城。他们的任务,是在帝国崩塌的轰鸣声中,盗取一粒可能孕育未来的火种。
夜奔,已启。成败,在此一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