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城的黄昏,带着一种战时的肃杀与压抑。街道上行人稀少,巡城的兵卒往来不绝,甲胄碰撞声在暮色中格外清晰。林慕义在锦衣卫和京营骑兵的簇拥下,穿过一道道戒备森严的城门,行走在空旷的御街之上。高大的宫墙在视野中越来越近,那朱红色的墙体在夕阳余晖下,仿佛凝固的血液,厚重而威严。
他没有被直接带入皇宫,而是先被带到了靠近皇城的兵部辖下一处衙署。在此地,他经历了更为严格和细致的盘问与核查。几名兵部主事和锦衣卫的官员反复核验了何可纲的手令、铜符,询问了他出关后的详细经历,尤其是黑石谷工坊和德胜门外的战斗细节。林慕义对答如流,言辞谨慎,只陈述事实,不妄加评论,更不提及系统与穿越之事。
核查持续了近一个时辰。期间,有人送来了热水和干净的食物,甚至还有一套半新的青色武官常服让他更换。林慕义没有推辞,清洗了脸上的血污尘土,换上衣衫,虽然左臂的伤口依旧隐隐作痛,但整个人的精神面貌为之一新,少了几分沙场悍卒的煞气,多了几分沉稳干练。
当一切核查完毕,窗外已是繁星满天。一名司礼监的小太监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尖细的嗓音在寂静的衙署内响起:
“皇爷口谕,宣‘山海关敌后侦缉游击’林慕义,乾清宫见驾。”
来了!
林慕义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冠,跟随在小太监身后,迈出了衙署大门。穿过数重宫门,行走在青石板铺就的宫道上,两侧是巍峨的殿宇和肃立的带刀侍卫,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檀香与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
乾清宫,皇帝的日常居所和处理政务之地。殿内灯火通明,却依旧驱不散那股深入骨髓的阴冷。崇祯皇帝朱由检并未端坐在高高的御座之上,而是站在一张巨大的北直隶舆图前,负手而立。他穿着常服,身形瘦削,面色在灯下显得有些苍白,唯有一双眼睛,锐利得如同鹰隼,此刻正死死盯着舆图上标注着“通州”、“德胜门”的位置。
司礼监秉笔太监王承恩侍立在一旁,低眉顺眼。
林慕义在小太监的引导下,步入殿内,依礼跪下,叩首:“微臣山海关游击林慕义,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
崇祯皇帝缓缓转过身,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林慕义身上,上下打量着,久久没有开口。那股无形的压力,几乎要让周围的空气凝固。
“平身。”终于,崇祯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疲惫,却依旧保持着帝王的威严。
“谢陛下。”林慕义起身,垂手肃立,目光低垂,不敢直视天颜。
“林慕义,”崇祯踱步到他面前,“何可纲的密奏,以及今日兵部、锦衣卫的核查,朕都看过了。你,很好。”
“臣不敢当,分内之事。”
“分内之事?”崇祯冷哼一声,“满朝文武,各镇总兵,若都能恪守‘分内之事’,建虏何至于兵临城下?!五十余人,敢深入敌后,焚其工坊,扰其粮道,德胜门外更能临机决断,侧击强虏,缓解满桂之困……这,岂是寻常‘分内之事’可为?”
林慕义心中一凛,知道皇帝这是在试探,也是在肯定。他沉声道:“陛下谬赞。臣等不过是凭借些许地利,仰仗陛下天威,将士用命,侥幸得手。建虏势大,非一城一地之失,乃……积弊所致。”
“哦?”崇祯眉毛一挑,似乎来了兴趣,“积弊?你且说说,有何积弊?”
林慕义知道,关键时刻到了。他必须说出一些真知灼见,但又不能过于惊世骇俗,触怒龙颜。
“臣斗胆妄言,”林慕义组织着语言,“其一,卫所崩坏,军户逃亡,兵额虚耗,训练废弛,空耗粮饷而不得其用。其二,将骄兵惰,各镇拥兵自重,遇敌则逡巡观望,甚至闻风而逃,军令难出都门。其三,军械朽坏,火器粗劣,监造官吏中饱私囊,致使将士手持废铁与敌搏命。其四……情报不明,敌情我情,犹如盲人摸象,往往措手不及。”
他一口气说了几点,都是明末军队显而易见的弊端,但也点到即止,没有深入牵扯更深层的制度与党争。
崇祯皇帝听着,脸色愈发阴沉,林慕义所说的,句句戳中了他的痛处。他何尝不知这些弊病?只是积重难返,牵一发而动全身。
“依你之见,当如何革除这些积弊?”崇祯追问道,目光灼灼。
林慕义知道,机会就在眼前。他深吸一口气,抛出了他思考已久的想法:
“陛下,积弊已深,非旦夕可改。然,当此危难之际,或可另辟蹊径。臣请于天津卫,试练一支新军!”
“新军?”崇祯眼中精光一闪。
“是!”林慕义抬起头,目光坦然,带着一种自信的光芒,“不沿用卫所旧制,不征发军户,而是招募流民、良家子中勇健者,仿古之‘募兵’制。精选士卒,严格操练,臣在山海关时,曾得一些泰西……及古法练兵之要,或可一试。同时,请陛下允臣于天津设一军械修缮所,招揽工匠,专司改良火器,打造精良军械。以此新军为样板,若成,则可逐步推广,若败,则损失亦微。此乃……以点破面,徐徐图之之策。”
他没有直接要求巨大的权力和资源,而是提出了一个相对谨慎、小范围的试点方案。天津卫靠近京城,便于控制,又是漕运枢纽,物资转运相对方便。
崇祯皇帝陷入了沉思。殿内只剩下灯花偶尔爆开的噼啪声。王承恩垂手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一尊泥塑。
林慕义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他知道,自己的提议大胆而冒险。在文官集团把持朝政、皇帝又猜忌多疑的背景下,请求独自练兵、制械,无异于火中取栗。
良久,崇祯皇帝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你要多少人?多少粮饷?何人为将?又何人监军?”
林慕义早已打好腹稿:“初时,只需一千五百人编制。粮饷可由天津漕粮中暂拨,或由臣设法以战养战。臣愿亲自负责招募、操练事宜。至于监军……请陛下委派内臣或科道官一员,臣必事事禀报,绝无专擅!”
他将姿态放得很低,主动要求派监军,以示无私。
崇祯皇帝盯着林慕义,似乎想从他眼中看出任何一丝不臣之心。但林慕义目光清澈,坦然相对。
“一千五百人……天津卫……”崇祯喃喃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御案,“林慕义,你可知,若朕准你所请,你将面临多少非议与掣肘?朝中诸公,可不会坐视你一武夫,另立新军。”
“臣只知道,为国效力,万死不辞!”林慕义再次跪下,声音铿锵,“若因畏惧非议而无所作为,坐视山河破碎,才是臣子最大的失职!恳请陛下,给臣一个机会,给大明一个机会!”
崇祯皇帝看着跪在眼前的年轻人,看着他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坚定与炽热,又想起他之前立下的功劳和今日对军务弊病的剖析,心中终于有所决断。
“好!”崇祯猛地一拍御案,“朕,就给你这个机会!”
他转向王承恩:“拟旨!授林慕义天津卫练兵游击,准其在天津招募勇壮一千五百人,编练新军,号……‘振明军’!一应粮饷器械,由户部、工部会同天津有司酌情调拨。另,着司礼监秉笔太监……曹化淳,兼领天津镇守太监,并监‘振明军’事!”
“奴婢遵旨!”王承恩连忙躬身应道。
“林慕义,”崇祯目光再次落在林慕义身上,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朕将这支新军交予你手,望你莫负朕望,真能练出一支可战的‘振明’之师!若有所成,朕不吝封侯之赏!若有差池……”
后面的话,崇祯没有说,但那冰冷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臣,林慕义,领旨谢恩!必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林慕义重重叩首,心中一块巨石轰然落地,一股热流涌遍全身!
成了!虽然过程艰难,虽然前途依旧布满荆棘,但他终于获得了名分,获得了这块至关重要的根据地!
天津卫,“振明军”!
一颗种子,终于在这帝国风雨飘摇之际,被亲手埋下。而林慕义知道,真正的挑战,现在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