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昭明的质问,如同被困在陷阱中、濒临绝望的野兽发出的最后咆哮,在共鸣器越来越不稳定的轰鸣背景中显得格外刺耳与凄凉。
他感觉自己二十多年来所认知的世界、所坚信不疑的身份基石、所效忠的君王与朝廷,在这一刻,随着净尘僧那冰冷而笃定的话语,轰然崩塌,碎裂成无数锋利的碎片,每一片都在疯狂地切割着他的理智与情感,带来钻心刺骨的疼痛。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该去向何方?这些终极的拷问,如同魔咒般在他脑海中疯狂回响,几乎要将他逼疯。
净尘僧面对他几乎要喷出火来的愤怒与指控,神色却异常的平静,甚至在那平静之下,隐隐透出一种耗费毕生精力终于完成某种神圣使命般的释然与疲惫:“是……也不是。老衲……首要之事……自是手刃仇敌,以告慰公主与三万族人在天之灵,此志从未动摇……但,守护公主殿下唯一的血脉……确认少主您的身份与安危……亦是……公主殿下临终前……拉着老衲的手……亲口留下的……最后遗命。老衲……岂敢有违?”
他顿了顿,那深邃的目光仿佛能看穿裴昭明灵魂的每一丝颤抖,“老衲……选择潜伏于此……一方面……是因这寺中古钟……其材质、构造与内部镌刻的‘天籁纹’……乃是施展《天乐赞》秘术中……‘冥音’篇章的……最佳媒介与放大器……另一方面……亦是因为……当年收养少主您的……江南裴家……乃书香望族……与这京畿名刹护国寺……素有往来,常有族中子弟前来进香或借阅经书……老衲……需得……一个能长期、隐蔽地……暗中观察您的机会……确认……少主的体貌特征、言行举止……尤其是……那枚绝不可能作假的……鸢尾胎记……”
他浑浊却锐利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尺子,缓缓扫过裴昭明全身,从他挺拔的身姿到清俊的眉眼,最终落在他那因极度用力而指节发白、微微颤抖的手上,仿佛在透过这具皮囊,审视着其内里流淌的血脉:“老衲……观察你……已非一日,而是长达数年。你的容貌……虽经裴家教养,气质温润,但眉宇间的英气……鼻梁的轮廓……依稀有着……公主殿下当年的……风华与……萧将军的……刚毅影子。你的性情……聪慧而不失仁厚,刚正而不乏机变……隐隐亦有……公主殿下当年……被先帝寄予厚望的……储君之风。更重要的是……”
他的声音陡然加重,如同重锤敲击,目光死死锁在裴昭明腰间,“你腰间……始终佩戴的……那枚……青白玉双鱼螭纹玉佩!那便是……当年公主殿下……弥留之际……亲手从颈间取下……交给裴家老家主……作为日后辨认信物的……前朝皇室玉佩!其内侧……以微雕技法暗刻的……繁复纹路……正是……前朝皇室宗正府……独有的……秘文符号!与那玉扳指案中出现的符号……以及后续诸多案件中的标记……皆同出一源!”
玉佩!又是那枚须臾不曾离身的玉佩!
裴昭明如同被一道闪电劈中,下意识地、猛地伸手摸向腰间,指尖触碰到那枚他自幼佩戴、温润如水、早已视为自身一部分的玉佩。
然而此刻,这枚熟悉的玉佩却仿佛突然变得滚烫灼人,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几乎要缩回手!
原来这枚他一直以为是家族传承、象征着裴氏子弟身份的信物,竟然是他真正身世、那沉重得足以压垮一生的血统的证明!
是所有围绕在他身边、那些诡异莫测的前朝符号关联的最终源头!
他一直佩戴着的,不是家族的荣耀,而是一个足以将他拖入万劫不复深渊的秘密!
这最后的、铁一般的物证,彻底击溃了裴昭明心中最后的侥幸。
巨大的冲击混合着被隐瞒的愤怒、身份颠覆的恐慌以及对未来的无尽茫然,让他眼前一阵阵发黑,耳边除了那越来越尖锐的装置嗡鸣,再也听不到其他声音。
他感觉自己像一艘在突如其来的狂风巨浪中彻底迷失了方向的小船,所有的罗盘都已失效,所有的星辰都已隐没,四周只有无尽的、咆哮的黑暗。
他是谁?是深受皇恩、立志报国的御史台少卿裴昭明?还是那个背负着前朝血统、身系着复辟幽灵的“少主”?
忠君报国的信念与血脉带来的原罪,如同两条疯狂的巨蟒,在他内心深处展开惨烈的撕扯,那剧烈的痛苦几乎要将他整个人从内部撕裂开来。
裴昭雪见状,心焦如焚,急忙上前一步,伸手想要扶住他那摇摇欲坠的身躯,担忧地低唤:“兄长!稳住心神!”
然而,裴昭明却像是被她的触碰惊到,猛地甩开了她的手,踉跄着向后跌退,脊背重重地撞在冰冷坚硬的钟楼栏杆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仿佛溺水之人,眼神涣散而充满了巨大的痛苦,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
他急需时间,急需一个安静的空间,来消化这足以颠覆他人生的、残酷的事实。
但眼下这剑拔弩张、生死一线的危急局势,那仍在疯狂积蓄能量的杀人装置,以及净尘僧那疯狂决绝的眼神,显然不会给他任何喘息与思考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