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室的红灯亮得刺眼,像一颗悬在裴川心上的烙铁,灼烧着他每一寸神经。
六个小时,一千四百四十分钟,他在走廊里来来回回地踱步,鞋底敲击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却压不住心底翻涌的焦虑。
后来他索性停下,靠墙站着,背脊挺得笔直,指尖却攥得发白,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留下几道弯月形的血痕也浑然不觉。
走廊里的消毒水味比病房更浓重,混合着若有若无的血腥味,钻进鼻腔,让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他想起顾屿进手术室前,虚弱地抓着他的手,眼神里带着恐惧,却还是挤出笑容说:
“裴川,等我出来,我们回家。”
那时顾屿的手冰凉,瘦得只剩骨头,却紧紧攥着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裴母出来时,白大褂的下摆还沾着未干的血迹,口罩摘下的瞬间,露出一张疲惫不堪的脸,眼底的红血丝清晰可见,往日里从容镇定的神情被沉重取代。
“手术很成功,”她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摩擦,“切除了三分之二的胃,但癌细胞有转移,已经清理了可见病灶,保守估计,五年生存率只有30%。”
“30%”这三个字,像重锤狠狠砸在裴川心上,瞬间将他所有的希冀砸得粉碎。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钝痛传来,却远不及心口的万分之一。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堵住了一样,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护士推着病床从手术室里出来。
顾屿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得像一张浸了水的宣纸,毫无血色。
身上插满了引流管,透明的管子里淌着淡红色的液体,连接着旁边的引流袋,每一滴都像是从他身体里抽走的生命力。
他的眼睛闭着,长长的睫毛垂着,在眼睑下投下一片浅浅的阴影,呼吸微弱而平稳,像一只脆弱的蝶,随时可能停止扇动翅膀。
裴川快步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握住他冰凉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皮肤传来,凉得刺骨。
“顾老师,”他的声音温柔得像羽毛,生怕惊扰了他,“手术很顺利,都会好起来的。”
他刻意避开了生存率的话题,避开了癌细胞转移的事实,只想给顾屿一个脆弱的希望。
顾屿是在术后第三天才醒过来的。
麻药退去的瞬间,腹部传来撕裂般的剧痛,像是有一把锋利的刀在反复切割,疼得他浑身发抖,额头上沁满了冷汗,浸湿了枕套。
他艰难地眨了眨眼,视线模糊地落在天花板上,白色的天花板晃得他头晕目眩。
“顾老师,你醒了?”
裴川的声音立刻响起,带着难以抑制的喜悦和担忧。
顾屿转动眼球,看向床边的裴川,他眼底布满红血丝,下巴上冒出了青黑的胡茬,眼底的疲惫藏都藏不住,显然是守了他很久。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身体里少了一块重要的东西,那种空洞感和疼痛感交织在一起,让他几乎窒息。
可他只是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极淡的、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轻轻点头:
“我知道。”
他没问手术的具体情况,没问自己还能活多久,没问后续还有多少治疗要做。
他知道裴川不想让他担心,知道他心里抱着多大的希望,他不想打碎这份希望,不想让裴川再为他难过。
裴川拿起旁边的温水,用棉签蘸了蘸,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他干裂的嘴唇:
“渴不渴?喝点水好不好?”
顾屿微微点头,配合着他的动作,努力吞咽着。
温水划过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却也牵扯到了腹部的伤口,疼得他眉头紧紧蹙起,脸色更加苍白。
可他没吭声,只是默默承受着,甚至在裴川担忧地看着他时,还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
术后的恢复期,比化疗更难熬。
进食成了最大的难题,哪怕是最清淡的流质食物,喝下去也会引起剧烈的腹胀和疼痛,往往是刚喝进去,就忍不住冲到洗手间剧烈干呕,胃酸灼烧着喉咙,连带着腹部的伤口一起疼,最后吐出来的只有酸涩的胃液和少量血丝。
伤口感染引发了持续的低烧,体温一直在38c左右徘徊,烧得他昏昏沉沉,浑身无力。
夜里,伤口的疼痛会变得更加剧烈,他常常在睡梦中疼醒,浑身冷汗淋漓,却不敢发出声音,只能蜷缩着身体,紧紧咬着嘴唇,任由疼痛将自己吞噬。
嘴唇被咬得鲜血淋漓,他也毫不在意,只是怕惊醒旁边守着他的裴川。
“顾老师,是不是伤口疼?”
裴川总能察觉到他的异常,每次都会起身,轻轻给他按摩着腹部。
“要不要叫医生?”
“没事。”
顾屿总是摇摇头,声音微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就是有点累,睡一觉就好了。”
他甚至会主动提出:
“裴川,我想吃你做的小米粥,清淡点的。”
他知道裴川听到这句话会开心,会觉得他在好转,会觉得他们还有希望。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说出这句话需要多大的勇气,吃下那几口粥需要承受多大的痛苦。
他只是想在剩下的日子里,给裴川多留一些温暖的回忆,想让他记住的,是那个还能笑着吃饭、还能对未来有所期待的自己,而不是那个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样的自己。
裴川出去给他买粥,护士进来换药,看到他疼得浑身发抖,忍不住说:
“顾先生,你要是疼得厉害,就按呼叫铃,别硬扛着。斯医生和裴先生都很担心你。”
顾屿看着护士,嘴角扯出一抹苦涩的笑:
“我知道,谢谢。”
他不是不想喊疼,不是不怕疼,只是他不想让裴川再为他难过,不想让他刚燃起的希望又被浇灭。
他已经拖累了裴川这么久,不想再让他因为自己的疼痛而彻夜难眠。
裴川回来时,看到顾屿靠在床头,脸色依旧苍白,却带着一丝浅浅的笑容:
“粥买回来了吗?我有点饿了。”
裴川立刻走过去,把保温桶放在床头,小心翼翼地盛出一碗小米粥,吹凉了才递到他嘴边:
“刚买的,还热着,慢点喝。”
顾屿配合着他的动作,一口一口地喝着粥,每喝一口,都要忍受着腹部传来的剧烈疼痛。
他能感觉到裴川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带着浓浓的爱意和期待,这让他更加坚定了要好好活下去的决心,哪怕只是短暂的一段时间,也要给裴川一个完整的、温暖的回忆。
粥喝到一半,顾屿还是忍不住想吐,他猛地捂住嘴,转身看向床边的垃圾桶,剧烈地干呕起来。
裴川立刻放下碗,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声音里满是心疼:
“没关系,吐了就吐了,不想喝就不喝了。”
顾屿摇了摇头,缓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脸上带着歉意的笑容:
“对不起,浪费你的心意了。”
“傻瓜,说什么对不起。”
裴川轻轻擦去他嘴角的水渍,眼神温柔得能溺出水来,“只要你好好的,比什么都重要。”
顾屿看着他温柔的眼神,心里满是愧疚与不舍。
他知道,这场手术并没有带来真正的希望,30%的生存率像一把悬顶之剑,随时可能落下。
可他不想让裴川知道他即将凋零,不想让他再为自己担忧。
他只想在剩下的日子里,用尽全身力气,伪装出一场岁月静好,给彼此留下最后一点温暖。
夜色渐浓,病房里很安静,只有输液管里液体流淌的滴答声。
顾屿靠在裴川的怀里,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声,感受着他温热的体温,渐渐陷入沉睡。
梦里,他回到了他们的新家,阳光洒满客厅,裴川在厨房里为他私房烹饪,空气里弥漫着食物的香气,一切都美好得不像真的。
可腹部传来的剧烈疼痛,却一次次将他从美梦中惊醒,提醒着他残酷的现实。
他知道,这场伪装的幸福,终究会有结束的一天。
可他只想抓住这短暂的时光,好好爱裴川,也好好感受裴川的爱。
哪怕只有一天,哪怕只有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