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破晓,最先起身的仍是白季青。他草草洗漱完毕,便立刻去叫醒李瑾,二人要按计划动身前往景山——今日,努尔干坎儿井工程将正式迈入涝坝开挖的关键阶段。
前些时日,所有人力都集中在竖井与暗渠的开凿上,已摸透了不少土质特性、积累了成套施工经验。
如今要从每眼竖井、每条暗渠的班组里,各抽调半数人手,转赴早前勘定好的两处涝坝选址动工。
这两处涝坝分工明确:一处设在整条坎儿井的中段,承担沿途蓄水、调剂水量的作用;另一处则紧邻官田,便是后世所称的“水库”。
涝坝开挖绝非易事,挖成后首要解决的便是坝底渗漏难题,之后才能正式通水。
前期因对竖井、暗渠的施工存着顾虑,才将人力尽数押在这两处;如今摸清了此处的土质规律与施工节奏,便无需再固守原有人手排布。
而涝坝的开工,也意味着努尔干坎儿井工程,正式踏入了最严酷的攻坚期,更是一场“一将功成万骨枯”般的硬仗,每一寸土方的掘进,都要耗去无数人的血汗。
白季青和李瑾前脚刚走,安佩兰和李五爷他们就也跟着出发了。
路上,李五爷咂咂嘴,满是佩服:“哎!我家老大够勤快了吧?可跟你家大郎比,还是差远了!”
安佩兰笑着点头:“这孩子是真踏实,小时候就有学头悬梁锥刺股的狠劲,现在把所有抱负都搁坎儿井这儿了,也算有了用武之地。”
青儿奶凑过来说道:“哎,等坎儿井建好了,让你家大郎在这儿开个学堂!咱家青儿也去读书,保准能更懂事!说不定将来比他爹还能闯出更大的名头!”
此话倒是提醒了安佩兰,要说启蒙,家中的知远也是在启蒙阶段了,但是白季青正好这段时间繁忙,便交给了简氏。
简氏虽有几分才学,却多是女眷的启蒙内容,对于科考所需的系统经史底子,终究差了些火候。
而要说此地真正有些才学的,除了白季青,还有一人更为了得——那便是安怀瑾了。
这人虽说傲气十足、行事随性,可才学却是实打实的顶尖。若能让他来教孩子们,这群娃娃将来定能有大出息。
安佩兰坐在马背上,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听到想让安怀瑾教书,李五爷皱紧了眉头:“这人年轻时桀骜不驯,如今落魄了便开始破罐子破摔沉迷酒间!
前些日子被你骂了几句,又整日萎靡不振!
论学问他没得说,可这心性……,便是他儿子安琥也没他这般不成熟!”
对安怀瑾的描述,安佩兰自然是认可的,但是她并不想放弃这么个人物。
要知道,穿来这里之前她可是刚读完《中国历代状元文章精选》《金榜题名:中国历代状元文章》两本书!
书中对于历代状元——吴师道、文天祥、杨慎、张謇等的殿试文章,涵盖诗、赋、策论等多种题材皆有介绍,尽显文韬武略的魅力。
其共性都是立意高远、逻辑缜密、文辞典雅,绝非只会“死读书”的人群。
而眼下,就有这么个状元之才得人,用于挖坎儿井,实在是有大材小用了。
安佩兰转悠着眼珠子说道:“这人咋用,什么时候用,还真要好好斟酌一番的,不过,我先同您家打声招呼,这么号人物,咱必然要物尽其用的。”
李五爷同青儿奶对视一眼,无奈的笑到:“成!若真能让他来做书堂的夫子,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
晌午时分,他们才到了景山。
李瑾同白季青已经将人手调拨一部分到了涝坝那儿,衙役们监管着,倒是有条不紊。
李瑾知道安佩兰这几日想让安怀瑾默写出那两本书籍,便没给他安排什么活计,就是安琥也安排了些轻快些的,同南疆来的苦力是大不相同的待遇。
安佩兰刚到,便看见了在此地彷徨的安怀瑾。
就是昨儿那番言语侮辱,她今儿也像个没事人一般笑脸走上前。
但是安怀瑾不成啊!他见安佩兰上前!连忙转身欲逃。
安佩兰哪能容他这般躲开,快步上前一把攥住他的衣袖:“哎!我说这文武状元,见了我还能怕成这样?难不成我还能吃了你不成?”
安怀瑾被她扯得胳膊发紧,只觉对着这般不顾礼数的妇人实在无奈,皱着眉低喝:“莫要拉扯!成何体统!”
安佩兰压根不吃他这套,干脆使力将他拽得转过身来,逼着他与自己对视:“呦,状元郎!咱俩犯不着一直这么针锋相对吧?你要是不主动招惹我,我闲得没事找你不痛快?说到底,还是你自己拎不清!”
话音顿了顿,她语气软了几分,话锋也转了方向:“你看,我同你儿子安琥就处得挺投缘,那孩子懂事又踏实。不管他是怎么来的,总归这辈子落到了你手里,没享过几天福不说,还净跟着你遭罪!你这当爹的,先抛开那状元名头,扪心自问,你还能给安琥什么?”
许是断了酒的缘故,安怀瑾脑子清明了不少,竟真的沉下心,认真琢磨起安琥这些年的不易来。
安佩兰瞧着他眼底褪去了往日的浑浊,多了几分清明,便又放缓了语气:“说起来,我本家也姓安,和你算是同宗同源,往上数三代,指不定还沾着亲带故呢。我本就不愿同你为敌,更是真心盼着安琥能过得好些,总不能让他在这努尔干一辈子当个遍户,靠服徭役来养着你吧!”
安怀瑾本想张口反驳,说自己每月都有一笔银钱送来,根本不用安琥养活的,可是转念一想,前些年岁都将这笔银钱买了酒,基本的吃食可不都是安琥带回来的么!不觉有些羞愧。
其实,从前不是没人劝过他,可他一头扎进酒坛子里,任谁的话都听不进去,整日摆着副郁郁不得志的模样。直到前些日子,被安佩兰彪悍地摁在地上那回,身心都受了重创,竟像是失了魂般,莫名就断了酒。
再之后便是没完没了的重体力徭役,哪怕交了人头税也躲不过的苦差事,让他连怨天尤人的功夫都没有,也总算体会到,自己儿子平日里干的,竟是这般磨人的营生。
“安琥今年有14了吧!你给启蒙了么?认字了?读了啥书了?”
被安佩兰连番追问,安怀瑾竟然从心底涌上一股莫名的恐慌!自己前些年究竟干了什么!
不管安琥是怎么来的,这辈子就是他的儿啊!怎么把这茬给钻进了牛角尖了!他是他!他母亲是他母亲!两者怎能混淆!
一阵天旋地转的后悔拽得嗓子眼都酸涩无比。
安佩兰看着安怀瑾终于当人了,便点头说道:“这样吧,今儿我同李大人说好了,先让你停了这坎儿井的工,将你前半生的辉煌再捋一遍,也看看着这往日的文武状元到底还有没有药可救。”
安怀瑾没有听懂,他不解的看着安佩兰。
安佩兰不慌不忙的从身后的马背上解下了一个口袋。
里头是笔墨纸砚齐全,递给了安怀瑾说道:“也不知你这状元的脑子有没有退化了,现将《尔雅集》《桂海虞衡志》两本书默写出来!”
安怀瑾还有些没听懂,却迷茫的接过这些笔墨纸砚——他真的好久没摸过这些了。